陆
人怒极的时候眼眶会红,痛极的时候眼眶也会红。
郭大路出鞘的剑锋指着刘浩,双目隐隐一片红浊。
他最信赖的朋友,偏生背叛了他在乎的其他朋友,这比割去他的血肉更令他痛不可耐。
“……动手吧。”郭大路抿住双唇,努力抑住那一分颤抖。
刘浩那双极好看的眼睛望着他,薄唇里轻飘飘地掷出一句话:“我无意与你相斗。”
他与他之间不过一剑的距离,若郭大路的剑往前一分就能刺穿刘浩胸膛。刘浩驻在原地,分毫没有躲闪,他清楚知道郭大路的剑不会刺下去。
郭大路不是个乘人之危的人,非但不是,甚至可能是个耿直得脑子摔过还在地上滚过两圈的傻子,他径直将手中兵刃递上前道:“我郭大路从不欺侮手无寸铁之人,你若没有称手的武器,就用我的剑吧。”
刘浩负手立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盯着郭大路递过来的长剑。倘若换了别的人,这柄递过来的兵刃必定涂满毒药、遍布机关。可偏生这个人是郭大路,那柄剑就当真是他身上唯一的佩剑,分毫不假。
刘浩止不住笑了,他自三岁习武,平生与千万人交锋,这一路上想杀他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他能苟全性命至今,身上的每一寸都已是致命的利器,又何须再添一柄并不锋利的刀刃?
可是他要成全郭大路,于是他飞身出了外头的“听竹小院”,双足轻盈踏在绿芽上伸手折断了称手的竹枝。
碧竹如碧玉,那这一柄就算是他的碧玉剑了。
“你救我性命,待我不薄。你若执意与我比试,按照江湖规矩,我当让你三招。”
郭大路脑子里乱糟糟地宛如一团浆糊,哪里还分得清什么有的没的江湖规矩,只觉心头沉沉压着一股被欺瞒背叛的苦闷,只想将刘浩好生打一顿出气。
等到打完了,要再劝他向善么?那些都是打完之后的事了。
郭大路第一招刺出,只用了五分力道。
他虽恼极恨极,却只想好生教训刘浩一场,好出心头一口恶气,心底隐隐还有股割舍不下的想法,他并不愿意当真伤及刘浩。
刘浩手执翠竹负于身后,身形轻盈一闪,已然躲过了那看似凌厉的当面一招。
“你要与我相斗,偏又不肯使出全力,是瞧不起我武功么?”刘浩长身而立,悠然笑道。
郭大路脸色如铁,第二招已使出七分力道。剑起若猛虎出林,身影如蛟龙入海,铮铮剑势直奔刘浩刺去。
刘浩身影微斜,这一招比先前多花了两分功夫拆解,却仍是兵刃不出,只见墨裳迎风起伏,几下起落翩然立于群竹之巅,傲然御风而行。
几番较量,郭大路已了然刘浩内劲深不可测,当下亦不敢再作轻敌,屏气凝神,调动内息聚于手中长剑,便在那墨裳施然于半空跃下之际骤然击出!剑影翻飞,这第三招,剑若惊鸿,已使出十成力道——
刘浩面色如常,抽出指间碧玉往前一点,硬接下了郭大路这十成功力的一招。
蝉鸣,蝉息。
倏忽,似万籁俱寂。
尔后是长剑断裂坠地的声音,与鲜血点滴落地的声音。
郭大路心下一惊,当即抛了半截剑柄,仿佛全然忘却上一瞬他还在和这个人生死对诀,揽住口吐鲜血的刘浩急道:“你!——怎么不躲!”
“一点小伤。”刘浩抛了染血的碧玉,与郭大路的断剑落在一堂算是殉葬,顺势倚着那情不自禁扑过来的人带笑道:“我只是忽然好奇,若你全力以赴,该是何等滋味?”
“你疯了!——”郭大路恨恨骂。
忽而,又想起这一场可笑的对决,无可奈何叹气道:“我输了。”
柒
四周蝉鸣声中忽而夹了一声玉箫,那玉箫声飘渺凄怨,不似寻常乐器所奏。
初时极远,声声如雨淅淅沥沥,眨眼之间,已然极近,不成韵律,不成音调,却似针林密雨,瘆人得很,每个音律都像是凿在人头骨之上。
郭大路听得毛骨悚然,一扭头,蓦然发现身旁的刘浩脸色已如白纸。
郭大路惊疑未定,那箫声的主人恰似箫声一般形迹无常,倏然而至。一身雪色衣裳似平地钻出的鬼魅般悄然立在郭大路与刘浩二人身旁,脸庞上罩着一张密不透风的面纱,浑身白得似是白无常,只有手中的玉箫胜血通红。
那人将血箫夹在指间,与方才刘浩手持翠竹的手法如出一辙,幽声嗤笑道:“好一对苦命鸳鸯。”
郭大路脸色涨红,挠了挠头,往前踏出一步喝问道:“你是何人?来富贵山庄作什么?”
“哦?他不曾与你说过?”那玉箫直勾勾指着刘浩,笼在白纱下的身影竟与刘浩有几分相像,似笑非笑道:“我的好弟弟,你可真打算瞒他一辈子?”
“你来抢别人家的宝物,却连名姓都不敢报上,生在明月楼就这么见不得光么?”
郭大路立在刘浩前头,闻言只觉嗡地一声,仿佛被人重重击了一掌,明月楼是什么样的存在,他就算再怎么两耳不闻江湖事,只要他不是个聋子,往平安镇上走一遭就当知道。
那是当今武林里最负盛名的魔教,无恶不作。教主与教中一众护法等掌权之人皆来自漠北西域,既不是中原人,自然不必遵守什么中原武林规矩,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手段极为残忍。
传闻威震八方的陆上龙王曾和那明月楼的教主有过一战,却是两败俱伤,难分胜负。既然连陆上龙王与天龙八将都无可奈何,那武林群雄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十数年间许多邪魔外道相继被明月楼收入囊中,可谓只手遮天。
“劳动两位教主远道前来,富贵山庄只怕是招待不起两位贵客——”
郭大路闻声回头看去,只见王动、林太平与解了绳索的燕七三人并立一方,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肃杀凝重。
“我随你回去。”刘浩忽然冷静开了口,那声音沙哑而铿锵有力:“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笼于白纱后的眉眼隐隐掠过一丝惊诧,而后是一阵如血箫般瘆人的诡秘笑声。
“……如此甚好。”
刘浩允诺而去,低首走了两步,忽而又转眼望向脸色错综复杂的郭大路,竭力挤出一分笑容道:“我折了你的剑,当赔你一把,你的乌鞘剑我赎了回来,埋在后院倒数第三株梨树下头。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欠——”
话毕,似白无常与黑无常的两道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地狱的阴曹,阴差阳错到阳世转了一遭,终究还是要阴阳相隔,两处暌违的。
捌
王动是郭大路过命的朋友,但郭大路有的时候也挺“恨”王动。
恨得牙痒痒,恨那张乌鸦嘴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特别灵。
王动很早便猜测过,刘浩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说是猜测,其实更多的是推测。早在那时候,王动心底颇已有了几分结论,毕竟他在江湖浪荡的日子可比郭大路要多得多。
可即便是王动,他也只猜测得到那人的出身,不曾想那人便是视人命如草芥,如日中天的魔教之主。刘浩就这么风轻云淡地与他们交了朋友,白日放歌,对月纵酒,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登门而至的不速之客,其他时候就算是一只蟋蟀,若郭大路喜欢,那人也不会轻易杀死呢。
王动便罕有主动地伸手拍了拍郭大路肩膀,出言安慰道:“普天之大,我却不曾听说有能孤身打赢他的人。败在他的手下,你也没什么不光彩的。”
郭大路瞪了王动一眼,手里捏着一根狗尾巴草撩得指尖痒痒,伸手一根根拔去上面的毛,拔得快要全秃了才闷哼哼地问:“王老大,刘浩盗了你的宝物,难道你就不恨他?”
“宝物,什么宝物?!”王动的眼睛瞪地亮了一下,他床头堆的酒可只剩最后一口了。
“地窖里的宝物……”郭大路迟疑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刘浩盗走的究竟是什么,毕竟他从未探视过王动的地窖。但既然是“能教天下人赢得他们想要的东西”的宝物,那应当绝不简单。
“地窖?”王动捶着床捧腹大笑道:“你若早几年来,那里兴许还放着一些银子,后来都换成了你我肚子里装的果子。我若当真藏了什么好东西,还要瞒着你们?”
郭大路闻言一愣,他原以为刘浩抢了王动的宝物,那日才怒火攻心出剑伤人,倘若刘浩什么也不曾掳去,那他岂不是错怪了刘浩?
……不过,刘浩既然存了窃他朋友宝物的心思,这毕竟是板上钉钉的坏事。
唉,什么宝物,可笑之至。刘浩既然想要,为什么不告诉他?干嘛用偷呢?
刘浩若是坦坦荡荡说了,即使要他欠朋友的情,他也会替他上刀山下火海地去求的。
事到如今,明知道刘浩骗他瞒他,身上还背负着那么多劣迹斑斑的过去,郭大路偏偏还忍不住总往刘浩的好处想。想虽是他救了刘浩性命,可刘浩亦曾为他嘘寒问暖,逐星揽月。他们是如此的志趣相投,如此的快意潇洒,可如今那些快乐的时光却统统都酿成了一杯苦酒。
王动仿佛看透了郭大路的心思,忽然开口问道:“你可记得?我还是‘鹰中王’的时候,也曾是个恶人。”
“记得。”郭大路如实答道。
“一个人若是作过恶,这辈子便没有再向善的机会么?”
“当然不是。”郭大路摇摇头,自他入江湖以来,曾教化无数歹人向善,还曾因解囊渡人慷慨过了头,被中原镖局的总镖头横扫出门。
“刘浩若是当真存有害人的心思,你我纵是死一百遍,也未必够的。”王动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提起手里的酒埕子摇了摇,把最后一口酒灌进肚子里。
“你看,他至少还留了一柄乌鞘剑给你。你现在拿去再当掉,岂不是又能换两只烧鸭、五斤好肉、十斤美酒了?”
“……王老大,恐怕这一顿你得多等些日子。”
郭大路起身出门,林太平侧身进门。
“王老大,小郭他往哪里去?”林太平惊诧指着郭大路扬长而去的背影问。
“往他该往的地方去。”王动闭着眼悠然答。
他也曾年轻过,他也曾荡气回肠爱过恨过,又怎么会看不穿,郭大路对刘浩怀的究竟是一份怎样的心思。
至于刘浩,他看不穿他的武功底细,也看不清他的伤势虚实。
可有一件事,他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你若是全心全意地喜欢一个人,你看那个人的眼睛总会出卖你。
玖
出了平安镇,西行百里,影影绰绰可见一方湖心楼阁。
湖水有毒,湖水里的毒蛇比湖水更毒,而湖中住着的人比那湖水里的毒蛇还要毒。
这就是远近闻名的“鬼见愁”湖心楼了,本就是个没人敢去的鬼地方,自明月楼踏入中原将此地一并收揽后,更加是连鬼也不敢去了。
可郭大路偏生要闯,他这个人平生一顶一的优点就是胆子大。鬼也好,毒也罢,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这些外物么?
剑出如风,身影如虹,飒爽剑影冲破敌阵,双足踏在那被割断喉咙的巨蟒蛇王身上,竟敢以那逡巡的蛇群作了跳板,几下飞身往湖中楼阁跃去。
这一路衣角沾了毒水,便手起刀落削去麻裳,发梢沾了毒水,便快刀抄起长发悉数斩断。
郭大路就凭这一股犟劲闯至湖心楼中,连那面如恶鬼的“鬼见愁”见了都不禁皱紧眉头。
“你想要什么?”
“我来找一个人。”
“谁?”
“刘浩。”
“这人我不认识。”
“你一定认识的——他长得很高,下巴蓄了须,身上流着中原和异域的血,那独特的轮廓眉眼,只要见过一面,绝对不会忘记!”
“鬼见愁”摇头。
郭大路咬了咬牙,顿足道:“他就是,你们明月楼的教主。”
“鬼见愁”闻言一愣,眯着眼缝笑出了声:“想不到你消息倒也灵通,可就凭你也想赚那黄金万两?”
“什么黄金万两?”这下反倒教郭大路愣住了。
“接圣教主‘血月’密令,但凡能活捉叛教者‘皓月’之人,赏金万两。若能带回‘皓月’的颈上人头,赏金千两。”
“叛教?!他不是你们的教主么?——”郭大路大惊失色。
“那已是一年前的事了。”“鬼见愁”端起案上茶盏,悠然品了一口碧螺春道:“至尊之位,有能者居之。说到底不过是教主之位一夕颠覆,众叛亲离。通敌叛教,论罪当诛。可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又能如何?你看这天空那么大,从来就只容得下一轮明月。”
“怎么会……”郭大路直直呆在原地,他终于知晓为何刘浩的身旁总会招惹来那么多武功绝顶的杀手,那些人均是受明月楼现任教主差遣,为赏金而来,一个个都是手段阴狠的厉害角色。
刚巧富贵山庄的四个人也不是简单角色,几番较量侥幸占了上风。而唯一还没动手就输掉的那一场——是‘血月’,也就是明月楼的现任教主。
所以不等郭大路出手,刘浩就已选择收手。
此时此刻,郭大路忽然想明白分别那日不曾想明白的事。
刘浩离去,是为免他交锋,存他性命。
哪怕此去再多凶险,他也不愿意让他担受这一分凶险。
“鬼见愁”镶金的指套敲了敲红木案,歪着脑袋看向郭大路:“你这身功夫倒也厉害,若愿意同我做笔买卖,我与你一道寻人。前些日子,有人在往西分舵的路上见过他。等得了赏钱,你我三七分账。”
郭大路苦笑摇头。
“五五分账?”
“鬼见愁”商榷话音未落,郭大路得了要问的话,身影已如飞燕一般径直冲出湖心楼。
“他是我的朋友——”
一个人再怎么贫穷,也不能出卖自己的朋友。
非但不能出卖,还应当解囊相助,赴汤蹈火。
此去纵有千难万险,我心不改。
拾
西行千里,山高水长。
郭大路这一路睡的是比大路还不如的荒郊野岭,渴了嚼的是山坡上结的酸涩野果,饿了吃的是山溪里捞的伶仃小鱼。等到出了崇山峻岭,进了镇子村落,有人的地方路更不好走。
因为有人的地方总是得花钱的,睡能在城隍庙里乞一方草席,吃总不能光啃这一地的青砖红瓦吧?所以郭大路只能走走停停,停下来的时候在码头搬过货,在客栈掌过厨,到处都不缺人的时候还在街头卖过艺也卖过唱。
放在从前,他散尽家财初入江湖的时候,这些事都不肯当,也没一个能当成的。
可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心里清楚得很也坚定得很,无论走多远的路、去多远的地方、吃多少的苦,他一定要找到刘浩。
他要亲眼看到那个人平安顺遂,他才能够安心。
还有一些话,他总要亲口对那个人说的,虽然他现在也没想好该如何开口。
就这样,郭大路一边走一边打听,闯过许多明月楼的分舵,与无数明月楼的人交过手。可惜他要找的人啊,犹如坠入大海的星辰,怎么捞也捞不着影。若是换了旁人,渺无音讯的时候就该气馁,遍体鳞伤的时候就该放弃,可郭大路毕竟不是别的人,他要做的事,无论要花多长时间多少力气,没有人能够拦住他。
西行万里,方得始终。
那是茫茫黄沙里的一片绿洲,是尸骨成山里的一线生天。
迷离的西域乐曲似梦似幻地萦绕在人的耳畔,脚下的流沙处处遍布杀机。
他远远听见驼铃摇曳,远远望见白纱轻舞,但破阵之术却不是双眼看到的那么容易。
先是毒虫毒蚁,然后是明月楼的护教精锐成列严守,仿佛无休止的对决厮杀。
郭大路有时候也觉得稀奇,他的武功若真正施展起来似乎比他先前自己掂量的还要好一些。也可能是这一路遇到了太多的对手,他打小就擅长从别人的武功里看出破绽,然后不断地完善自己功夫避开那些短处,所以这一路走来一路地学,虽然落了一身的伤疤,却也令他变得比从前更成熟了许多。
可纵然如此,一人一剑,虽有千钧之力,亦有力竭之时。郭大路出了中原一路寻到这方远在西域的明月楼,在沙漠里日夜兼程早已是唇干舌燥,被毒辣的太阳灼烧得头脑发昏,浑身滚烫。
乌鞘剑挥出,至刚的剑气将门前最后一波守卫全数击退。
郭大路屹立在明月楼入口的地方,伸手推开了那一扇金雕玉琢的大门。
他看到里头有一道人影背着光徐徐朝他走来,他勉力睁眼去看,眼前的一切渐渐如水中月般迷离紊乱,耀眼的光倏然变得少了,尔后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淹没吞噬一般如潮袭来。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郭大路体力不支,终是晕了过去,一头栽倒在地上。
“带他上去吧——好生招待。”那道远远朝郭大路走来的人影温言向身旁的侍婢吩咐道。
——
终于等到《欢乐英雄》角色官宣超开心撒花!
虽然从官宣前到现在还没写完真是不好意思,下更完结肯定能写完的放心~
这篇写来主要就是谈恋爱的,剧情没有很认真地做设定不用太较真。
万分感谢喜欢的大家捧场激励我写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