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谢长安清晨起来便提笔修了书,但终究没有寄出去。
十年前,他采次花丛,游戏人间,只顾一己潇洒,从不曾思量他人心中究竟是何等苦况。然而清修十年,他早就悔过了,并不愿再作肆意妄为之事。更何况这是他平生唯一的徒弟,悉心抚育,视若至亲。他不愿耽搁兰台,也不愿伤害兰台。可惜兰台想要的东西,他实在是给不起。
此等瞻前顾后的境地,竟教他罕有地手足无措了。
况东流一日不曾寻着,他再怎么下得了狠心忍痛赶走兰台,也不能当真把人扫地出门。恶人谷中危机四伏,天罗地网,想要雇一个适合的看护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事。若然兰台走了,他连起居亦无法自理。这一副残躯桎梏良多,实在由不得他自如决断。
所以那封不曾寄往浩气盟的信,也不过是吓唬吓唬兰台,好让他不要再添非分之想。
至于兰台,谢长安他是斗胆亲过了,虽然味道尝不真切,可也算是此生无憾。除了那一吻的僭越,其后,并未再行破格之事。
第一,这个人毕竟是他的师父,尊卑有别,不可不从。
第二,这个人是他此生挚爱,事事用强,非他所求。
第三,情爱之事,谁付诸的心力更多,谁便注定输了。兰台注定是赢不了谢长安,一辈子都是。
两个人就一如既往地在恶人谷相依为命,况东流的消息有如石牛入海,多方打听仍然捞不着半分头绪。
至于谢长安的宿敌凌霄,传言是被派遣到了西昆仑炼药,兰台守在平安客栈里无缘得见。人虽然碰不着,这名字倒是三朝两头就能在客栈的茶余饭后里听闻。
听说这凌霄性情古怪,平日少有于恶人谷中出没,每回把谷主交代的事办妥了就在自家大宅里闭门不出,终日折腾些邪门的毒物。那宅子就像万花谷的聋哑村一般,家中的奴仆都是炎狱山里拣选的死囚,经由凌霄刺聋毒哑,受其使毒所驱。
那宅子阴森怪气,俨如阴宅,除了宅子的主人平日只有南宫寒偶尔出入于其间。这南宫寒出自五毒教,与凌霄年纪相若,臭味相投,也是个怪里怪气的人,一个擅长中原医理,一个擅长苗疆蛊术。两人一道研制的毒物威力大增,可谓是无坚不摧。
寻常人使毒杀人,凌霄与南宫寒使的毒,却有千百种花样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算是铁骨铮铮的浩气弟子,落入这二人股掌之间,也多有抵受不住酷刑而变节的,甚至为了求一个痛快,不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说是浩气盟,就算是恶人谷,十恶之下的众人见了这两个煞星也得纷纷绕着路走,像是耗子见着了猫,没有一个敢上前招惹。
兰台白日跑堂,归家之时就将这些零碎的传闻一五一十转述予谢长安,谢长安原就忐忑的心霎时一片冰凉,如坠冰窖。十年前,凌霄一边悬壶济世,一边使毒杀人,声名狼藉,但仍不至于这般走火入魔。十年后竟成了此等疯魔的模样,倘若东流一直在凌霄手上……
他不敢再想,甚至有那么一霎,宁愿东流当真就死在了十年前。他就算是陪着东流殉葬在这片荒蛮之地,也总比那个人落入凌霄手中受尽非人折辱要来得好。
然而十年残局,已成定数。想或不想,都已经不能再改变些什么。
这一片迷雾,终究只得靠他一人勘破。
眨眼间就在平安客栈里混了个把月,兰台性格温驯,不曾招致什么麻烦。
跑堂的力气活也算应付得过来,唯一麻烦的就是浩气盟例行前往恶人谷打砸的时候。
你说这帮人,要打架怎么就不能找个好点的地方慢慢打?非得绕着客栈乒里乓啷的,这有意思吗?能不能给客栈里打杂的小工考虑考虑?
好好的江湖人士,有刀有枪,有手有脚,非得拿刚洗干净的碟子啪啪地当飞刀扔!
洗碟子很累的,你们知道吗?!
还有那盘刚端上来的川味烤鱼,放下,快放下啊!
菜是无辜的,你们不想吃,我还想带回家给师父吃呢——
依兰台的轻功与武功,自然不会在这种乱嚷嚷的混战中伤及皮毛。每回跑得比兔子还快,躲在角落里啃着胡萝卜看戏,可是每回看完戏后收拾的功夫真是教人痛不欲生,累得连回家伺机吃谢长安豆腐的力气也没有了。
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