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恍恍惚惚,皆如梦幻泡影,不知所始,不知所终。
猝不及防的一剑,不偏不倚刺中了要害,如有神助。
好似是冥冥中自有报应轮回,藏匿在凌府阴宅之下的冤魂一霎间凝结在剑锋之上,狠辣稳妥地穿透了那颗泯灭人性的心。
兰台惘然望着手中染满鲜血的剑刃,记忆浑然一片混乱,怔了半晌方反应过来一刻前究竟发生何事。
凌云身死,凌霄癫狂。
歇斯底里的人双目猩红,箭步疾冲,顾不得什么招式章法,甚至连兵刃也不曾执掌,径直以十指为刃,有若铁爪狠狠剖裂谢长安胸膛。
万花修行极擅指法,极快,亦极准。纵是他以身相护,为时已晚。
殷红喷涌而出,汨汨而下,眨眼之间,衣衫尽湿。触目惊心之景,何其可怖。
极尽凄厉的哀嚎声刺入耳中,好比唐无辰遍受酷刑死去之时。
然而就在他如坠深渊、永堕噩梦之时,侧耳细听,悲鸣之音竟是另有其人。
“……你用了生死蛊?!——”
“……哈!你的生死蛊居然给了这个废人?!——”
“南宫寒!你……你简直……!这天下间哪里还有比你更蠢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凌霄回望南宫寒之际,兰台手中青锋脱手刺出,况东流馈赠的卿,自凌霄后背全然穿透。
箭在弦上,剑破长空。变故来得极快,纵是兰台自己也觉懵然。
缠绕了谢长安与况东流半生的噩梦,残杀冤魂无数的恶魔竟是最终毁在他的手上。
眼前一切宛如浸在水中的画,兰台呆眼望着,只见那个不可一世的人犹如枝头烂熟的果子砸落到地上,腥膻的味道弥漫得到处都是。
凌霄睁眼望着他。
虽有惊诧,却无怨憎。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拖溅在地上的血污,蜿蜒缠绵,濒死之人狼狈伏于青砖竭力挪行。近在咫尺,伸手触碰却是登天之难。
双生花,并蒂莲。
生为同命,死亦同归。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你……过来……”气若游丝的声音,幽幽怨怨地飘荡。
兰台应声走至南宫寒身前,默然倾下身:“……多谢。”
以身相护,以命相换。何等大恩,又该是何等情愫?
旦夕之间太多的变故,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揣度谢长安从前所欠的孽债,反而替这些误入歧途的孤鸟倍感惋惜。
修道之人主张清静无为,不为俗世情愫所动。
今日之前,他只觉情爱之事真挚纯美,不解缘何能成孽障,如今终亦知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不过尔尔。
倘若当年遭受谢长安置若弃履的人是他,那么,他是否也会如凌霄、南宫寒一般,理智尽失作出丧心病狂之事?
南宫寒勉力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本发黄的薄册子,颤颤交至兰台手上。
兰台掂过书册定睛细看,赫然写着《尸典》二字。
“……此乃五毒教中禁典!为何予我此物?”
“你……或许……”南宫寒深邃目光投向谢长安,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沙哑的怪笑声,盘旋,回荡,像是秃鹫在打量盘中餐的猎物。笑意忽然凝固在那里,生气全无。只余下僵直而耐人寻味的弧度,渗着教人看不透的毛骨悚然。
何人酩酊长行梦里?何人行尸游曳梦外?
缠绕在蛛网上的虫豸遭人捅破栖身之地,一夕之间,黑白二子零落四散,皆往矣。
遥遥回望,业火冲霄。
有人放了一把火,于是一切都笼罩在弥散的烟雾里。
纷纷扬扬,烧得清光。
没有人救火,没有人渡我。
马车颠簸驰行在三生路上,行尸栖身隐匿于无边黑暗。两道是喧嚣的吆喝声,依稀有人讨论着凌霄炼狱处那场莫名的燎原火,也有人谈论着西昆仑高地血腥的惊天屠杀。
成王败寇,旁人的血泪,自然都是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喝饱了酒,就忘却了七八分。
“什么人?!”恶人谷的把守,不分昼夜严加看管往来的一切。
“青龙堂副堂主连若。”
“原来是副堂主,失敬——”
“敢问副堂主,这马车上装的是?……”身携铜锤的看守虎步一跃,掀开连若马车上的帘帐。刺目的日光,映得车上两口庞然铁箱熠熠生辉。看守捞起厚重的铁锁,露出狐疑的眼神。
“一些符咒与炼药的引子,见不得光。”连若淡淡一笑,宛然应道:“此乃师门秘传之事,沈大哥若是非要开箱验货,岂不是太过难为人了?”
“倘若耽误了炼药的时辰,师兄一旦怪责起来,两位兄弟可不要怨恨连若不近人情。”
“连若自问也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然而我师兄他……”
“……走!快走!——”吃过白瑾许多苦头的人后背霎时一阵冷汗,如今白瑾总算是魂归蒿里作不得恶了,可是继任的楚炎又能好得到哪里去?!今日杀耗子杀得起劲,明天说不准就往看不顺眼的恶人开刀。
人呵,可不都是这样?哪里有什么黑白阵营之分?!不都是打着千奇百怪的借口铲除异见!
白瑾、楚炎,连若、这师兄弟三人,就是一窝嗜血的狼!难怪在纯阳宫呆不下去要到这龙潭虎穴里来!
马车开得远了,后面还在嘀咕诸如“鸡犬升天、小人得志”之类的话,驾车的人倒也并不放在心上,散漫一笑,一夹马腹,载着两口黑黝黝的箱子往西昆仑高地快马加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