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看
太虚就站在傲血背后,傲血一回头就看得见的地方。
屈指算来,他们已有三年未见。一千多个日日月月,朝夕思慕,刻骨之情,何以言说。
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听得见傲血沉稳的呼吸声,安静地回荡在偌大的偏厅中。
傲血执起兵器架上的长枪擦了擦,那是一柄熠熠生辉的武魄。
是太虚陪着傲血辛苦取了真龙谱,一同往藏剑山庄打造的。珠联璧合,多好的名字,光是冲着这材料的名字,一掷千金也值得。
那时候,还没有安史之乱,太虚与傲血相逢在荻花圣殿。他没有镇山河,他也还没有渊。可一见倾心就是那么简单的事,一杯清酒,一池风月。策马江湖的日子,何等惬意。
傲血搁了长枪,欣然回过头,叫的却不是太虚的名字。
“阿花——”
太虚循着叫声往后看去,那是一个陌生的万花青年,长发及腰,眉目含笑。
太虚局促地退了两步,让出脚下的位置。
惨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上浮起了一丝苦笑。
其实他也不必退的,反正如今谁也看不见他,他也不会再挡着谁的道了。
太虚安静地看着傲血,那是一身崭新的破虏套,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与记忆里那一身有些可笑的南皇截然两异。荡寇有功,安史之乱平定后,新皇册封傲血辅国大将军一职。
一如傲血在太虚面前曾经夸夸其谈过的那样。
可惜他终究是等不到这一座将军府竣工,甚至没有等到战事平定的那一日。
太虚低头看了看兵器架上的武魄,再怎么擦拭,弃置多年的兵刃,早已是黯淡无光了。与而今这一身耀目之至的军服,又如何能够相称。
“刚煎好的药,趁热喝了吧。”离经把手里的药碗送到傲血身旁,温声细语道。
太虚这个时候方知晓傲血病了,心头蓦然一紧。然而下一霎,悬着的心又搁下了。
且不说是如今光景,就算换着从前,他也不通药理,再多的思忧又有何用?倒不如而今,安安分分地看着那个人照料傲血,万花谷的医术颇负盛名,自然轮不着他来徒添烦恼。
傲血喝过了药,蘸着药汁的唇一抬,印在离经白璧如玉的脸庞上。那的确是一张煞是好看的脸,如同万花谷盛放的花海一般,沁人心脾。
离经俊脸一红,不躲不闪,只是低声哼道:“风寒未愈就净想些不该想的事。”
“既然是风寒未愈,自然要热乎一下身子。大夫宅心仁厚,漫漫长夜,总不会忍心丢下病人独自受凉。”半点也不像是带病在身,如狼似虎的人眨眼便将离经整个抱在了怀里,往一旁的床榻上一滚,极快地褪去了碍事的铁甲。
太虚就站在傲血和离经背后,离床寝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这一步,便是一生之遥。
熟悉的情话,熟悉的喘息声,就连每一回的进出仿佛也是如出一辙。
这样的夜晚,曾经属于他和傲血。
在华山之巅,在西湖六月。在巴陵桃丘的满地飞花里,在金黄如火的油菜花田中。
安史之乱,钧天之变。
战事兴起后,太虚仗剑下了华山,与傲血一道,随军作战。
血流飘橹,饿殍遍野。那是一段所有幸存的人与故去的亡魂都不愿意再回首的往事。百般惨况,无以言状。
自然也有想过死,但最担忧的还是那个碧血银枪的人。担忧他身上的新伤旧患,担忧他同袍的性命安危,也担忧这一片江山的兴衰存亡。
其实像他们这些从小就在深山里修道的道士,谁坐的天下又有多大的关系呢。狼牙军再猖獗,也不敢轻易冒犯道门中人。
然而天下的情爱皆是如此,思君所思,忧君所忧。傲血甘愿长枪独守的那个地方,他也甘愿执剑相护。
不是没有想过死,只是死在了战事结束的前一朝,死在了与傲血相隔千里的战场上,还是会有些许的不甘心。
如果太虚躲过了那一支流箭,也许今日陪着傲血醉饮风月的那个人还是他。可惜生死有命,红尘中纵有再多的羁绊眷恋,到了阴阳相隔之时,又能如何?不过是奈何桥上叹奈何罢了。
窥听云雨着实是件不雅之事,太虚往后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
却始终舍不得转过头。
哪怕那个人的眼里早就换上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只是这般离得极远地眺望上一眼,似乎已是他辞世以来唯一的乐事。
太虚往后又退了两步,只是退得很慢,像是背着壳的蛞蝓,每一步都是极艰难的挪行。
后背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太虚诧然回头,看到的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后头的紫霞,与自己一般,也是一道飘渺模糊的影。
“师兄?”
“床上那条狼狗就是你时常提起的那个人?”
“师兄……”太虚不悦地蹙了蹙眉头:“你来这里干什么?”
紫霞不语,只是目光定定往帷帐里看去,半分也舍不得松开。
太虚忽然懂了,似笑非笑道:“师兄这一趟看来也不比师弟好到哪里去。”
“那可不一样。”紫霞斜眼瞥了瞥太虚,凝眸往榻上墨发如云的人影望去:“那时候,我有一位苗疆好友,挚爱离世后,终日不可自拔。后来,他潜心钻研出了一种可以让人忘却前情的蛊。可是等蛊炼成,他却舍不得吃,说是害怕吃了这个世上就再没有人记得那个人了。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么好的宝贝,浪费了岂不可惜,我就从他手上把蛊骗了过来。”
离经的呻吟声犹如钱塘江的潮水,一浪接一浪地传入耳畔。
紫霞目光一黯,声音也低了两分:“我只是不曾想到,那家伙弄的蛊,功效还真是一分不差。”
“你骗他服了那种蛊?”
“是啊,”紫霞温柔笑了笑:“那时候,他哭着闹着说离经易道只为一人,倘若救不了我,就要随我同去。可是那一刀砍得那么深,都捅到心房了,还怎么救。”
“师兄……”太虚怔了片刻,忍不住问道:“那你……如今后悔么?”
紫霞摇头道:“你也知道的,安史之乱,到处都是死伤的黎民百姓,多一个行医的人就可以多换千百条性命,贫道一生不曾积过什么功德,却也不敢犯下如此罪过。”
“更何况,能够让他们好端端的活着,本来就是我们浴血奋战所求的事。难不成,非要活着的人每天以泪洗面不可?”
太虚肃然,拱手应道:“多谢师兄教诲。”
太虚依然像过去在华山一般的拘礼,紫霞不由笑着拍了太虚一把:“如今光景,心有悲戚也是人之常情,反正他们也看不见了,你又何必多加拘束,想爱就爱,想恨就恨吧。”
“……我不恨他。”太虚的目光飘忽地望向榻上,那道人影熟悉而又陌生,低幽叹了一口气:“只是有些唏嘘罢了,许多事,于我而言,哪怕隔了一世,都还像是昨日的事。然而于他而言,却像是隔了一辈子那么远。”
“日新月异,沧海桑田。情爱之事,生人尚且无法左右,更何况是白骨化土的你我?师弟,你我不日即入轮回,前尘已了,不如回头看看当下的盛世繁华,也可算是好梦一场。”
月凉如水,将军府侧厅的门轻轻晃了晃,像是一阵倏然而来,倏然而去的晚风。
床榻上缱倦的二人,正是好梦一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