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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策羊]楚狂 第七章 秋意浓

  天宝十年,九月初七。

  这一年的秋风似乎来得特别的早,也特别的冷。

  纷纷扬扬的落叶积满了山道,如烟如血。

  

  三百精兵云集,攒动的人头放在习惯了单枪匹马仗剑独行的江湖里,也可算是一场罕见的盛事。厉兵秣马,整装待发,一阵喧哗纷闹声中,由远及近地传来了几声咳嗽,频作不休。像是江枫渐老,飘零坠地前的最后一声叹息,浑浊而苍凉。

  万籁俱寂,人群自觉让出两道。尘土飞扬的大道上,颀长人影翩然而至,脸色仿佛也如双鬓一般落了一层寒霜,双眸里的锋芒却是分毫未减,铮铮傲骨,凛然不可侵犯。

  高耸的道冠下紧系着一根乌木簪子,两头各绕着一缕天蓝色的飘带。平日杂乱无章的发丝今日梳整得格外的整齐,黑白相间,别有一分饱染沧桑的风华。血迹缭乱的战衣也皆换下了,一身崭新的道袍,边角处挑染着暗红的云纹,腰缠八卦束带,是恶人谷精工巧制,一顶一的上好料子。

  在座众人已有许久不曾见他如此悉心打扮,哪怕是缺了一条臂膀,脸上多了一道伤,此等绝世风姿,譬如美玉,纵为玉碎,又岂能削减半分。

  大道另一头,亲卫领了一匹套着龙威马具的青海骢快步上前,跑至楚炎身侧低声问道: “堂主,你的身体……”

  楚炎勉力深吸进一口气,往旁啐出一口血沫,扶着锃亮马鞍翻身上了雪色大马:“不碍事。”

  却是接连几声喘咳方问了出下半句道:“陶塘岭那边可有消息?”

  “还没有。”一旁人也随手牵了一匹绿螭骢翻身跨上:“副堂主处事一贯谨慎,料不会出什么岔子,堂主大可放心。”

  今日长江雾气特别的浓重,隔着弥散白雾,楚炎遥遥眺望了对江一眼,强弩之末,不愿多作等候,转头吩咐道:“留下接应的人,其余兄弟与我先行探路。”

  马鞭纷纷一扬,一行人踏着翻飞的尘泥,呼啸而去。巍峨青山林立,巨大的阴影犹如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眨眼便将所有人悉数吞没在了里头。

  

  长江以北,护着连若交代的青龙令一路狂奔,绣花鞋很快就沾满了污浊的泥浆,毕竟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娃儿,不多时,已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冒金星。好不容易赶到伴江村,刚想往里闯就被三两个守在玄武堂主门口的魁梧壮汉给堵住了。

  “放开我——我要见玄武,耽搁的事你们可担当不起!”

  几个守卫都是认得怜君的,提着人扔到了营帐中:“堂主,连若身旁那个死丫头吵着说要见你。”

  玄武堂主正搂着一个酥胸半露的媚态女子取乐,不紧不慢地哼了一声:“自从青龙堂的人来了,好端端的陶塘岭就给他们闹得乌烟瘴气,今天还来扫老子的兴,真是晦气!”

  隔壁陪酒的歌姬识趣地替座上人又斟了一杯,喝得一本满足的人悠哉游哉地抬头问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去找你的好哥哥反是找我来了?”

  “哥哥他……他身体不舒服。玄武堂主,请你代他出兵支援赤马山吧!”一时也想不出法子圆谎,怜君捏着衣角恳切道。

  提着酒樽的人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哈哈!他借了我的人去邀功,我还没和他计较,现在居然想要老子去帮他送死?”

  怜君急忙从怀里掏出青龙令,往前跨去一步:“这块是青龙堂的令牌,哥哥说了,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去的!”

  玄武手中酒樽往后一抛,上前两步取过令牌,执在手中眯着眼细细把玩:“啧,原来这块就是号令四堂,莫敢不从的青龙令?”

  尔后,往怀里落落一塞,环顾四周笑道:“阿大,阿二,你们可曾见过什么令牌?”

  “禀堂主,不曾见过!”

  怜君心下一惊,慌忙扑上前想要把东西抢回来,却是被身后人一记长鞭拖了回去,顺势踩在地上。被狠狠按在地上的人鼻头一酸,忍不住哭出声骂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撒赖!”

  “小丫头,大人的游戏,你想得太天真了。”玄武往前踏去一步,足尖抵在白嫩的粉颊上踩了一个黑灰的印子,狰狞笑声与宠妾的娇笑声一并回荡:“楚炎他不是自恃武功高强,天下无双么?那我倒是想要看看,就凭他手下那一撮人,他又怎么攻得破赤马山的千军万马!”

  

  

  渡河滩地牢,外头已是艳阳高照,暖融融的日光却是一分一毫也射不进昏暗的地牢中。

  服了软筋散后,整个人都是疲软无力的。连若不再徒劳挣扎,却也没有办法让自己静心稍歇哪怕片刻。他总忍不住去想对岸的事,却又不敢认真去想,于是只好抬眼望着四周昏黑的石壁,恍恍惚惚地回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那时候,他刚上华山。白瑾真是极严苛的,是那种上一秒刚喂完你糖,下一秒就可以狠心一个巴掌扇下来的人。他也不记得自己那次到底犯了什么事,反正是被白瑾往小黑屋里一关,无论怎么哭着求饶,接下来的三天都没有被放出来。

  那三天似乎也像现在这样,是一段很难熬,难熬得快要发疯了的日子。就只有楚炎愿意隔着门陪他聊天,聊些不着边际的事。

  “呜,二师兄,如果我饿死在这里了怎么办?”

  “不会的,大师兄刚去给你买肉夹馍了,他说,今天给你多买两个。“

  “呜,二师兄,如果我冷死在这里了怎么办?”

  “不会的,大师兄关你进去之前把他自己盖的被子换进去了。”

  “呜,二师兄,如果我——呃,不知道为什么就死在这里了怎么办?”

  “不会的,只要我还活着,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

  他忽然被一道耀目的金光自遥远的记忆中唤醒。

  那的确是如艳阳一般刺眼的光,却并不如艳阳一般温暖。

  

  “义兄,这个魔头的大师兄杀了我亲生大哥,二师兄又杀了我亲生二哥!李忘生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竟然教出了这么几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血海深仇,今日,我一定要手刃仇人!”一个瘸了脚的藏剑一拐一拐地拖着一柄金灿灿的重剑从石梯入口往下走,边走边厉声骂道。

  搀扶着这人的浩气弟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张原本还算端正的脸横七竖八地划满了刀疤,而且都是新伤,有几道口子上还结着新鲜的血痂,让人看了一眼就不愿多看第二眼。

  “不要侮辱我师父。”连若蹙眉轻斥,但旋即想到,当日叛出纯阳宫,即与师门一刀两断,并无资格再作争论,只得默然改口道:“不要侮辱李掌门。”

  “倒也知道不要抹黑师门,呵,总算还有一点良心。”满脸是伤的人陪着瘸脚藏剑走到木架前,拧起一脸狰狞伤疤打量了连若两眼:“我这张脸就是在这个地牢里被你们这群恶狗给毁掉的!本想让你也尝尝被人拿刀子一道道划开脸是什么滋味,念在你这点良心份上,阿弟,让他走个痛快吧。”

  “慢——”顶着刺得眼睛发痛的金光,连若骤然喝道。

  从这两个人踏入地牢的一刻起,他就不指望这一条命还有苟活的机会。他甚至觉得自己连憎恨眼前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也失去过至亲至爱的人,复仇的怒火在胸膛里反复炽烧是什么样的滋味,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也亲眼看着至亲的人落得一身伤残,容貌尽毁,那种生不如死受尽折磨的感觉,他怎么会不懂。

  冤冤相报,何其可笑!

  然而千百年来,又有几个能率先放下屠刀的人?

  

  “我腕间垫的绣帕,请你们回去转交给谢盟主。”

  等到怜君跑得极远了,连若才借着一旁昏黄烛火看清了绣帕上的图案,那是一对鸳鸯,不过是小丫头闲来无事自己绣的,所以看起来比较像鸭子,鸭嘴上沾了两滴豆大的血珠。

  关于感情一事,他素来是少有的迟钝,所以才能守着对一个人的倾慕,就过了一生。直到最后那突如其来的一吻,他才恍然发觉怜君对自己动了不该有的念。

  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一件很累的事,喜欢上一个不应该的人就会有很累的一生。

  不过还好,怜君年纪还小,等这些乱糟糟的事全部结束后,总会有属于她自己的新生活。她应该,找一个值得去喜欢,不需要那么累的人,过完很好、很太平的一生,像是他与楚炎再也没有办法去企及,却一直欣羡的生活一般。

  怜君带着那块青龙令闯出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揣测。

  他只能最后信任浩气盟一次,相信谢渊对这个孩子总存有一分善念,不会将她置放在万劫不复之境。

  “然后……让谢盟主告诉这方绣帕的主人……我不怪她。”

  垂下眼帘的一霎,重剑巨大的切口穿膛而过,穿透了身体,穿透了木架。

  是痛快的一剑。

  如二人先前许诺的一般。

  

  二师兄,如果我——嗯,不知道为什么就死在这里了怎么办?

  明明答应过辜负什么人也不会辜负你的,可还是失约了,对不起……

  都这么大了还任性误事,你一定很生气吧。

  也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原谅我……

  

  

  心头突然袭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痛,像是某个朝夕相伴的地方被人生生挖去了一角。忽如其来的空落,也不知,究竟是为何而起。

  跑在最前的青海骢上的人气息一乱,双眉蹙成结,身子止不住又是一番剧颤,只得伏在颠簸不断的马背上低声喘鸣。

  追在后头的绿螭骢连忙挥鞭赶了上来:“堂主,要不要先歇歇?”

  “不必,”勉力直起身,胯下的青海骢片刻也不愿停下,伸手揉了揉莫名绞痛的地方,楚炎一夹马腹,如雪四蹄轻盈驶出数里:“……走吧。”

  绿螭骢正欲跟上,后头忽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轰隆作响。仅容三五人并行的山道鬼哭狼嚎之音四起,群马吓得僵了蹄子,四下大乱。

  赤马山地势极为复杂,群山连绵,羊肠小道遍布。此地乃是两山相望的一处崎岖山径,犹如一道剑锋劈在大石之间。老树连天而生,左右两侧皆是高不可测的陡峭山峰与葱葱茏茏的碧绿穹盖。

  手上马缰急忙一勒,楚炎应声掉转马头往后看去,只见两旁山峰上不知何时蛰伏了浩气精兵,投石车上满载的礌石一并往山道砸来,尘烟四起。落石高逾百尺而下,血肉之躯岂可抵挡,走在后头被乱石击中的那一簇,眨眼已是化作齑粉,分不清骨肉尘泥。

  “走!——不要停!——”声嘶力竭的长啸,楚炎手中马鞭狠狠一扬。此地仍在两山之间,没有人料得准高峰上还有多少躲藏的浩气,还有多少礌石即将滚落。

  众人心下一凛,纷纷掏了随身兵刃往马臀一刺,惊慌失措的烈马吃痛狂奔,就连平日总落在后头的浮云也风驰电掣地撒开了蹄子,不敢有片刻稍歇。

  接连而至的礌石把落在后头的一行人埋在了漫漫黄土中,等到跑在前头的一行人终于冲出狭缝,闯至一处开阔山坡时,原来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已是稀零寥落。

  黄沙白骨,乱石封山。望不到回路的地方,音容笑貌,一别即成永远。

  肝胆俱裂的哭声此起彼伏,有人像发了疯一般往回闯,双拳砸在封山的巨石上,挖得手指出血才砸开一块。然而举目皆茫茫,又哪里知道自己惦记的那个人到底葬身在哪一处石缝间。

  后头的脚步声缓缓踏近,伸手拉住人劝道:“乱石堆垒,贸然击破,一旦上层石块坍塌,你自己也会葬身其中。”

  沾着血的掌颓然歇了,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刀客,跪坐在地,涕泗横流。

  “是我害了兄弟们。”征伐浩气以来,死伤最惨烈,也是最狼狈的一场,立在一旁的人悔恨道。

  跪在地上的人抹去满脸泪光:“是浩气的血债,堂主不必自责。”

  山坡上的哭声渐消渐歇,各自疗伤的人纷纷转头喝道。

  “忍了耗子们这么多年的恶气,今日能够打上他们老巢,这辈子也就值了!咱们这些哪个不是刀口上舔血大的,怕什么死?!”

  “堂主,我跟你出来,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他们杀了我们几个人,待会让他们十倍奉还!”

  楚炎酸楚心头不由多添了两分暖意,昂首朗声道:“此地乃是赤马山必由之路,如今乱石封山,后头纵有恶人兄弟支援,一时三刻也开不了道。诸位兄弟,退已是无路,前方就是赤马山浩气大营,可愿与我背水一战?”

  “好!——”击掌而起,众人开怀大笑,一连自马背处解下十数个满载美酒的牛皮囊,方才那一场乱石损毁了许多行装,此处已是剩余全部家当,只得将就着传饮,却也并不妨碍这一场一世难求的醉意。

  久未沾酒的人快步上前,往人群中一伸手,带笑问道:“总不会没留我这一份?”

  “堂主,你的身体……”

  “且醉今朝!”

  接过沉甸甸的酒囊,一仰头,馥郁的酒香灌满了一肚,火辣辣地烧得一身发痛,却也是久违的畅快。

  甘香醇厚,汾州的干和。当年他第一次破戒沾酒,喝的,依稀也是这般的味道。

  

  “报——”一身蔚蓝战衣的探子循着木梯快步跑至哨台,跪地禀道:“将军英明,投石车一计果然奏效,恶人一行死伤惨重。”

  立在哨台边上的人身披明光铠,手执九曲枪,金冠火翎,耀目非凡。迎着烈烈朔风,听了这捷报,并无半分喜色,攥着椆木枪杆的手猛地一紧,寒声问道:“楚炎……是生,是死。”

  “那魔头武功高强,侥幸逃了出来,如今带着残余部将正往这边赶来,恐怕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该攻到城下了。”

  斜飞入鬓的剑眉蹙得更深,沉吟了半晌方传令道:“先头部队出城迎战——其余人等,依计划行事。”

  日光下,铠甲映得雪亮,精钢枪头锃亮傲然。从哨台往城楼方向走的人却失了往昔的如虎气势。

  他实在说不清楚听到那个人还活着的战报,自己到底是悲是喜。

  他有千百个要杀这个人的理由,偏偏枪握在手中却没有了杀意。

  城楼正中的人倚着九曲枪静默出神,远方踏着滚滚烟尘而来的一行人已是兵临城下。

  

  “楚炎——”

  花暮雨双手搭在城楼边上,俯首往下看去,刚唤了一声便双唇一僵,怔怔定在原地。

  他最后一次见这个人是三年前,那时候他已经觉得楚炎憔悴落魄得有些惊心。三载阔别,那个人也不过而立之年,蓦然已是鹤发横生,唇白如纸,一脸血色全无的病容。大概是缺了一条臂膀的关系,身形更显单薄,仿佛风一吹就会如枯木一般斜斜倒下。

  如果不是城楼前还横亘着一列浩气的先头部队,他大概又要像三年前那次一般,霎那间就乱了心神。

  目光定在楚炎腰负的葬魂上,花暮雨声音竭力压了下去:“交出葬魂,只要你诚心悔改,我绝不让浩气盟伤你性命。”

  遥遥传来一阵如剑锋般冰冷的笑声,葬魂出鞘,一股极耀眼的寒光震得高头大马上的浩气精兵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先前见过这柄嗜血妖剑的人几乎无一幸免死在了剑下,这些自请作战的勇士还是第一次目睹葬魂的真正模样。已经和刚从炎狱山破印而出时浑然两异,如今的葬魂天然散着一股幽暗的红光,天地间最为凛冽的剑气,就连剑主每一次拔剑也被震慑得心脉俱痛。

  但是只要出了鞘,那便是无人可挡的血腥杀戮,即便是剑主,也谈不上什么收发自如,只有等那剑里的妖魔饱饮鲜血喝得心满意足,方有顷刻歇息的机会。

  猩红的剑雨代替了最后的回答,随着青海骢上的人挟剑而起,号角声划破长空,战鼓擂动。双剑双刀、长兵短棒,十八般武器一应俱全,哪一家的成名绝技也不曾落下。更有与楚炎一般早年离经叛道入了恶人谷,今日与同门故友战场相逢的。

  不管是哪一边,再也没有人退却一招一式。刀剑无情,生死相决的战场,一切未完的话语只能留待黄泉路上再叙旧情。若论功夫,两边都是旗鼓相当,一等一的好手。然而在场众人还是太过低估葬魂,也太过低估宛如置身天地之外的恨世杀意。

  一式万剑归宗,仿佛将一生承受过的亏欠悉数熔铸在了剑气之中。剑光所过之处,血流成河。不到一盏茶功夫,浩气竟是无一生还。拼着最后一口气厮杀的人战力同样不容小觑,楚炎身旁的恶人弟子,一晃眼,只剩下五个孤零相伴。

  

  茫茫黄土变成了血色汪洋,城楼上屹立的浩气大旗,秋风中颇有几分萧索之意。

  一旁的亲卫不忍再看,闭目叹道:“将军,到如今,你总该明白了。”

  花暮雨恍若未闻,往前踏去一步:“楚炎——为了白瑾,成千上万无辜的人死在你的剑下,难道那个人对你而言就真的有这么重要,重要得可以让你昧着良心把一切都抛却?”

  “浩气盟既无楚炎容身之地,那今朝,楚炎为恶人谷而战,又有何不妥?”

  许多年前,这片土地还不是猩红的颜色。那时候,他立在这一方城楼下,也有过许多年少的念想,与今日城楼上号令四方的人无异。然而就是那一夜的长江水,让他从此知晓了这个世间真正的温度。

  别人是殊途同归,然而他与他,却早就注定了同途殊归。

  “为了白瑾,你今日……非杀我不可?”城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失控的狂笑,笑声越发的凄厉。

  葬魂上的血迹仍在流淌,孤身仗剑的人立在远方,花了很大力气才把答话的字吐出来,但很清晰也很坚定:“……是。”

  黯然之色悉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恶狼面对猎物时的阴森寒光:“我最后问你一件事,桑子……你是不是对她下手了?”

  “将军……以为呢……”

  

  花暮雨没有答话,只是转头望向一旁人。

  “将军,你吩咐的事,已经准备好了。”

  一张三石弓与三支屠狼箭搁在托盘处呈上。

  那是一柄鎏金精制的良弓,箭矢锋利非常。花暮雨右臂猛一用力,拇指勾弦,食指中指紧扣,左手张弓,劲传手腕,三支屠狼箭一并搭在弦上。

  “堂主小心!——”仅存的几个恶人弟子纷纷抽出兵刃护在楚炎面前。

  然而那个人的步伐却是径直往城楼方向走去,面色平静如水,葬魂轻轻一划,剑气轻而易举地把挡在前头的人悉数推开。

  甚至没有再使轻功,沾了血的道袍拖着剑锋,一步,一步。

  那双执箭的手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箭矢许久瞄不到准处。

  

  浩气盟,百草药庐。

  悠闲端坐在药庐里品茶的人仿佛远离一切尘世喧嚣,茶烟中扬起了一分暧昧不明的笑。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药架旁有人正在翻取外伤用药。

  姜行烈一掀素帘,墨袍曳地,立在竹门前问道:“阿魏,怜君小姐可回来了?”

  “回来了,只是脸色很差。我们到伴江村的时候,小姐被那帮恶狗关得严严实实的,打了一场硬仗才把人救回来。”

  姜行烈颔首微微笑道:“可算辛苦你了,这里的伤药多拿些去分给其他兄弟。倘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就是。”

  “姜大夫医术高明,咱们兄弟能够遇着大夫真是福气!”

  “过奖了,不敢当。”回身从药庐里翻出一个青花瓷瓶交到阿魏手中,姜行烈温言嘱咐道:“怜君小姐在外的日子辛苦了,我特意为她配了一瓶调理的药,请你捎去让她好生服用。”

  “难得姜大夫有这份心意,我一定为小姐亲自送上。”阿魏双手接过药樽,躬身谢道。

  送走了阿魏,屋内新泡的西湖龙井尚是温热,眉目如画的人端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盈盈含笑。

  外头悉悉索索地传来一阵细响,姜行烈倚在案旁往门外望了一眼,原是他从万花谷聋哑村带回来的一名下仆,正在打扫庭院的落叶。

  闲来无事,心情大好的人把外头仆人也拖进了屋里,伸指扣了扣木桌旁的靠椅示意其坐下,递过一杯七分满的龙井茶。

  “阿六。”这是他自己取的名字,不过叫什么倒也不要紧,这是个自小在万花谷长大,既聋且哑的青年,最适合他平日打发空暇时光。永远不会泄露他的秘密,又永远耐心“倾听”他的一切。

  姜行烈眉飞色舞地向身旁人比划道:“我新研发了一种药,它可以产生巨大的刺激,使人找回过去所有的记忆。可是这个世上,有许多事,记得,就是一种酷刑。记得越清楚,这酷刑就越残酷。”

  姜行烈笑意灿烂至极,像是一株盛放的罂粟花,莫名让人有两分寒意。

  对头的阿六却是面色如常,端起玉壶替姜行烈空了的茶盏稳稳又倒满一杯。

  “你说,堂堂浩气盟盟主,答应了小姑娘的事却失信于人,这算不算是一生之耻?”姜行烈满意地接过阿六斟的茶盏喝了两口,兴致越发的浓:“我看过花暮雨的战略,这一回他再怎么手下留情,总有楚炎插翅难飞的地方。这么好的部署,如果为了谢渊一句信诺就要统统破坏掉,岂不可惜了?”

  “所以,我就顺水推舟帮了他们一把——可惜啊,如今我不在赤马山,不然我真是想亲眼看看,那个人可以坚持走到哪一步?花暮雨,又可以为他退到哪一步?”仰头把茶盏里最后一滴也喝光了,侃侃而谈的兴致却怎么也浇不灭,姜行烈晃了晃玉壶,还想再斟一杯,里头却半滴也倒不出来。

  对头人忽然伸手抢过那个空荡荡的玉壶,往旁一松,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嘴角笑意弯成了诡异的弧度,一直紧闭着的嘴缓缓张开了:“可惜啊,这么精彩的结局,你却没有机会知道了。”

  姜行烈后背一僵,不可置信地望向身旁人:“你?!……你是……”

  被唤作阿六的人慢悠悠地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天地间至为冷峻的脸,阴沉的声音却还带着温柔的笑意:“你今天说的话有点多,平日这一壶茶可够你喝上半个时辰。不过今日你的心情还真是出奇的好,带着这样的好心情上路,就当是你曾经为我效劳的最后谢礼吧。”

  腹中一阵剧痛,那个人从揭露身份到毒发的时间掐得极准,倒在案上的人带着最后的不甘睁眼问道:“你扮成阿六骗我……到底……有多久……”

  “也不太久,只是偶然发觉了你在和谢渊干一些有趣的事,那我也找些有趣的事打发一下时光。”

  “阿六……影……你……”不等喃喃道出一句完整的话,案上人已是无声无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负手立在一旁的人候了许久,换上尖刺指套的手往姜行烈鼻翼下谨慎探去,气息全无,已是魂归黄泉,总算不枉他从唐门带回独门秘药,一日日添置在每朝喝的茶水中。

  嘴角划过一分满意的笑,墨色指套搭在圆睁的杏眸处,运力合上了那双煞是好看的眸子:“阿六的好主人,我会为你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安葬。”

  

  终

  

  葬魂上的血还在一滴滴地流,握着屠狼箭的手还在一丝丝地抖。

  生死僵局之际,后方腾地激起一声暴喝,乌衣凌空翻飞,秋风灌满了袍袖,一式蹑云逐月紧随扶摇直上,凛然挡在二人正中。暗红衣袂一扬,三支袖箭朝着城楼迎风袭来,迅若惊雷,直取花暮雨心房。

  “将军!——”电光火石之间,花暮雨身旁护卫猛地将隔壁人推开一步,竟是以身格去了此间变故。

  紧绷的弦一松,三支屠狼箭应声齐出,一并射在踏风驰行的乌衣身上,穿膛而过,卷着一股强横的内劲将人抛出了数丈开外。翱翔于万里长空的鸿雁,折了染血的翅膀,直直往大地坠去。

  地上人被三支金箭穿透了身体,气息凝绝,蜷卧于血泊之中。正是事事俱到,除却连若之外与楚炎最为亲近的贴身侍卫。而城楼上舍身挡了袖箭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三支袖箭箭头上皆抹有剧毒,一旦钻进血肉,即如毒虫入体,痛苦万分。

  花暮雨一手护着重伤垂死的人,运气如飞,接连点了数处要穴,暂缓住毒血运流。另一手执着鎏金弓,于半空中狠狠一划。

  四周传令的亲兵见讯即奏响号角,下一霎,只见四方城楼上埋伏的弓箭手悉数现身,三百弯弓居高临下,密密麻麻的箭头指着城楼下的五道孤影,一触即发。

  

  鎏金弓缓缓擎在半空,花暮雨听见弦勒得极满发出的撕裂声。

  三百弯弓,俱如满月。

  他知道,只要自己手中弓弦往下再一划,得了令的箭雨就会如脱缰的野马,绽放的烟花,纷纷扬扬地,将城楼下的一切汹涌湮灭。

  赤马山上没有可与葬魂匹敌的人,包括他引以为傲的枪法。

  然而再厉害的剑术,也敌不过滔天的巨浪。

  

  城楼下灰白的道袍还在拖着剑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他听见尖锐的剑锋划在石上刺耳至极的声响。

  但是他已经不敢再去看城楼下的人。

  花暮雨背过身,望着茫茫的赤马山,城里飘荡着一道道蔚蓝的人影,浩气巍然肃立的大旗。有许多张熟悉的脸庞正昂首看着他,看着他手里凝在半空的鎏金弓。

  “将军……那个魔头若是入了城……一切……就晚了……”

  握着鎏金弓的手一沉,千钧之重。

  如山的军令声若洪钟,再无片刻迟疑。

  “放箭——”

  

  千百道箭矢一并袭来,白刃在袍袖上轻轻一抹,举剑迎向了天罗地网。

  通体内劲凝于剑锋之上,剑气纵横,硬生生从箭雨中劈裂开一道容身的缝隙。宛若睥睨凡尘的白鹤,腾云驾于漫山飞雪。

  身后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呼,自剑网中勉力朝后看去,再无一人相伴。

  

  一批弓箭手空了箭囊,另一批弓箭手接踵而至。

  千百道箭矢瞄准他一人而来,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有何用。

  譬如一生空怀远志,徒存善念。最后下葬的,也只得满手鲜血,万世骂名。

  

  第一支箭深陷在独臂上,只有一条臂膀,就连停下来拔箭也腾不出手。顶着刺破皮肉的钻心之痛,紧握的葬魂挥斩不休。

  一旦罢了剑……就是万箭穿心之时。

  执剑的手负了伤,血汨汨而下,绣着太极图的袖管被染得猩红,剑势渐生力竭。

  箭如潮水,像是许多年前沉没在翻腾的长江,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一浪盖一浪地把人卷入漩涡之中,使尽浑身力气去挣扎也是徒然。

  只是这一回还要冷得太多,也痛得太多。

  

  第二支箭刺入腰腹,第三支箭穿透臂肘。

  剑网顷刻即被攻破,大势难返。

  两军鏖战整整打了一日,苍穹尽处已有晚霞,强自支撑的身体也走到了日薄西山之时。呼吸渐乱,五脏六腑一股排山倒海的剧痛。

  内外俱伤,铺天盖地的箭雨,仿佛要撕裂开每一寸肌肤,乱箭像铁钉一样一根根钉入身体里头。一身鲜血喷涌而下,沿着剑刃浇灌满葬魂,沐浴在血海里的妖剑散出一股夺目的光,很快就把通体的热血吞噬得一分不剩。

  

  最后一场箭雨落得很快,记忆里晃荡的旧事却走得很慢。

  恍恍惚惚,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里,他时常回望的那样。

  但又很清晰,清晰得连枕席倾欢时的情话也是刻骨铭心。

  

  ……

  

  他忽然觉得眼前一切都是猩红的颜色,是血的颜色,又像城楼上的那一身明光铠。

  尔后他才骤然反应过来,已有许多年不曾掉泪的他竟是落了血泪。

  本能地想要伸手拭去,扎了几支箭的独臂却是沉重得挪动不得分毫。

  

  只好就这么隔着一片迷离的血光,尽了毕生的力气微微仰首,突然很想再去看看——那个一世爱恨纠缠的人,那个最后亲手赐了自己万箭穿心的人。

  城楼上,明光铠、九曲枪、金冠火翎。

  花暮雨一直背着身,由始至终没有再回首看过城楼下一眼。

  

  他想再叫一次那个埋在心底很多年的名字,然而咽喉被利箭贯穿了,染着血的唇似有还无地张了张,又轻轻地合上了,最后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天旋地转,猩红的视线越发的模糊,连那个触碰不到的背影也去得很远。暗红的天幕盖在身上,枕在漫漫黄土里,伴着一身数不清的箭矢。跳动的地方被两支锐箭一并穿过,搅得粉碎,所有的滚烫都该熄灭了,也无法再装载什么至死不渝的东西了。

  

  城楼上传来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这是一场极为漂亮的胜仗,满城欢腾。

  

  ……

  

  暮雨,我好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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