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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策羊]楚狂 第五章 清明雨 (下)

  雪魔堂下的青龙堂掌管恶人内谷的守卫事宜,白瑾与苏月容别院安置在烈风集一隅,后院挖了两亩菜畦,栅栏里圈养着一群肥鸡肥鸭,不似是刀头舔血的游侠剑客,倒像是世外桃源里的神仙眷侣。

  佳肴满桌,蒜香白肉、酱萝卜炸儿、豆腐皮包子、香酥排骨、鱼香肉丝、甘露羹,四人围坐一桌上了整整六道好菜,吃得一个个饱嗝连连。

  用过晚膳后,青龙堂还有事务亟待白瑾处理,苏月容带着楚炎前往探望新添的掌上明珠。

  “大嫂。”楚炎跟在苏月容后头,绕过弯曲的廊道。

  苏月容秀发挽作了灵蛇髻,斜插着一根玲珑青玉步摇,较之往日更添了几分婀娜风姿:“这称呼怪别扭的,你还是叫我名字就好。”

  楚炎迟疑未语,走在前方的人一扭头,带笑斥道:“让你叫就叫。”

  进极恶渊的时日虽久,故友情谊却是分毫未改,一切仿佛仍是昨日时光。楚炎微微一笑,应允唤道:“……月容。”

  苏月容开了房门,四下张望一眼,案上搁着汤壶,小宝贝躺的竹篮里空落落的。

  “乳娘把怜儿抱出去了,来,先喝汤。灵芝银耳,活血化瘀,特地吩咐厨房为你做的。”

  “刚用过晚膳,这汤且留着给大师兄。”

  苏月容倒了热汤,端起碗就往楚炎面前送,不悦哼道:“前天让他带一回怜儿,就把人弄得又哭又吐的,他啊,蹲自己房里喝凉水得了。你和连若跟着那家伙长大,真是委屈你们。”

  楚炎接过碗暖暖喝下热汤,努力为白瑾补上一句好话:“大师兄……剑术很好。”

  “嗯,不过能把饭烧成焦炭。”

  “夫人。”门外走入一位中年妇人,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娃儿,正睡得一脸迷糊。

  “辛苦你了,怜儿乖,娘亲抱抱。”苏月容小心翼翼接过粉色襁褓里的小心肝,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和你师兄商量过,倘若你喜欢,怜儿就过继给你当干女儿。”

  “带孩子的事,我恐怕还比不上师兄。”楚炎连忙摆手推辞,局促地往怀中探了探,除了那一块从不离身的长生锁外,早已是一无所有:“如今身无长物,就连个拿得出手的见面礼也凑不出来。”

  “无妨,等怜儿长大,你教她剑法抵债就是。”苏月容也不管楚炎答应还是不答应,双手往前一递,把孩子稳妥交到楚炎怀中,柔声劝道:“多个消遣的事,日子总会好过一些。”

  只会握剑的人,哪里是抱孩子的料,一岁多的小女娃儿接到怀里,怎么抱都不稳妥,三两下就把孩子给折腾醒了。

  “叫干爹。”苏月容戳了戳小怜儿白嫩的脸蛋,怂恿道。

  楚炎低头望着刚睁开眼皮,露出一双乌溜眸子的小女娃儿,勉力挤出一丝笑。

  陌生的脸庞徒然出现在眼前,左颊那一道狭长的伤疤毕竟碍眼,再配上几分勉强的笑意更觉惊吓,很不配合娘亲的小奶娃立刻哇哇地放声哭了起来。

  楚炎一脸尴尬,默默将孩子送回苏月容怀中:“怜儿哭了。”

  “不怕,她敢哭我就揍她。”

  

  夜凉如水,总算摆脱了席草而眠的日子,躺在久违的被窝里的人一阵阵翻覆咳嗽。两年前负气投江,冰冷江水直拍五脏六腑,寒邪入体,气滞血淤。那时候一心求死,哪里有什么寻医问药的念,进了极恶渊后更加是病势愈深,日子一天天拖下去,侥幸保住性命,却落了夜不安寝的苦恼。

  “二师兄。”房外悄然溜进一道人影。

  楚炎翻身自床上坐起,竭力止住咳嗽,皱眉问道:“师弟?怎么还不睡?”

  “天气寒凉,我那边还有一条毛毯,师兄你风寒未愈,多盖一些。”连若体贴地把结实的毛毯往楚炎床上垫好了,顺手在怀里掏出一张道符往一旁熄了火的火盘里掷去,屋内顿时燃起一团温暖的明火。

  “咳,这招倒是方便。”

  “胸无大志,只得学了这点本事。”

  连若带笑坐在楚炎床沿,遥想起上一回师兄弟夜话已是两年前,那时还在龙门荒漠,只见黄沙漫漫,星辰浩瀚。总不似而今,困在一方穷山恶水的僻壤里,许久难得一次放风的机会。

  不过,就算是到了外头去,又能如何?终归要以恶人的身份面对所谓的正邪厮杀。倒不如关上门来,躲在这穷山恶水里醉生梦死。

  “大师兄总算成家立室了,你呢?”添了毛毯热了火,楚炎咳嗽稍轻,倚着墙问道。

  “我……”连若低头勾了勾唇角,极罕见地流露出两分落寞的神色:“嫂子待我很好,以前年少无知,懵懂痴想过的念,都放下了。

  “不过,还是想陪在他身边,只有这一个念头,怎么也是不会改的。”连若坚定地笑了笑,两年的风霜将以前的稚气削去了很多,唯有那双澄澈眸子里的执着,似乎永远也不会褪色。

  “那二师兄……你呢?”连若迟疑片刻,终是轻声问出了心底的疑窦。

  楚炎猛地阖上双眸,声音蓦然变得冰冷:“那个人的事,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

  连若默然叹了一口气,替楚炎仔细拉好被角:“好……那师兄你好生休息,我先回去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床上人缓缓地挪了挪搁在被窝外冷得有些发僵的手,探到亵衣里头,掏出一块从未离身的长生锁。

  玉色青翠未改,握在手中一片温热。

  ……

  生死两不问。

  他与那个人决裂至此,还哪里有什么旧情可再。

  只恨长生锁上刻着的那个名字,无论他尽了多少的努力,仍是日夜如梦魇般在耳畔不断萦绕。

  身陷极恶渊的两年间,几度重伤濒死,弥留之际总会依稀望见一道火红的人影策马归来。

  每一回大难不死苏醒过来后,长相作伴的只有无边的冰冷与孤寂。

  夜,太冷了。

  心头的火焰似乎早就,早就该熄灭了。

  

  

  天宝二年,南诏王阁逻凤图谋中原,暗结天一势力,藉“屠龙大会”之机,围困五大掌门于烛龙殿。其时,大唐江山风雨飘摇,硝烟弥漫;武林大势动荡,各派精锐并出。天策府遂与浩气盟联手创立轩辕社,率军中精兵,辅以正道群雄之力,专责南诏反唐一事。

  社稷当前,义不容辞。南诏叛乱初起,花暮雨请缨出任轩辕社兵马使一职,副将依旧交由二弟程一鸣担任,率军驻守成都蜀军大营。

  时夜,营外北风猎猎,冷霜如刀。

  主将营内,一道亮紫的娇俏身影伏在花暮雨腿上,迷迷糊糊地,似醒似睡。

  “桑子,到床上睡会。”花暮雨伸手拍了拍桑子后背,一别经年,当日那个刁蛮可爱的小丫头,再见面已经是豆蔻年华的娉婷少女了。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像是破土而出的翠竹一样,再怎么任性胡闹,总不能像过往那样欢快地蜷缩在大哥怀抱里。可是骄纵的性情,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睡梦中的人翻了一下身子,鸦发上插着的银饰丁零当啷地作响,仍然赖在花暮雨腿上,闭着眼睛哼道:“不,不困……我才不走!”

  花暮雨只得宠溺地叹了一口气,战场朝夕生死难料,绝不应让年纪尚幼的桑子前来冒险。但是也不知道这丫头哪里打听的消息,他和程一鸣刚出剑门关就被人缠了个死紧。在这分秒也耽搁不得的关头上,只得顺了这丫头意思,带着她一并前往蜀军大营。还好桑子比从前懂事了许多,路上倒也不算太胡闹。

  再且,南诏叛军得了天一教的援助,善使尸毒,若不是依仗同出一脉的五毒教鼎力相助,恐怕会徒添许多烦恼。

  譬如说,今日被尸将劈中的那一刀。花暮雨侧首看了看右臂上还渗着血水的绷带,眉头紧蹙。南诏地方浅窄,兵力有限,与大唐百万雄师相较,原是成不了气候,只恨这天一教竟然钻研出了什么驾驭尸人的法子,无知无觉的傀儡身上沾满了尸毒,如此砍将过来,不知还要牺牲多少的兄弟。

  花暮雨将睡得死熟的桑子抱回了自己的软毯上,心事重重,踱步到外头巡查军情。

  刚往外走出两步,一阵久违的竹笛声清幽传入耳畔,悲戚如咽。

  花暮雨心头一颤,循着笛音,疾步往大营后头的密林闯。

  一晃眼的错愕,一霎不切实际的盼待,尔后再怎么不情愿,还是看清了执笛的人。

  “……二弟。”

  那个锦衣玉带的少年,终究已经被自己亲手送往黄泉路了。

  独自走在那一条,他从来没有想过回头,也无法再回头的路。

  像是被人当众泼了一盘冷水,花暮雨恍恍惚惚走上土丘,在程一鸣身旁坐下,怔怔打量着那人手中翠色:“是他的竹笛。”

  蓦然回想起当日折返紫竹苑后满屋狼藉的境况,花暮雨不由苦笑:“那个人的东西,他不是全都烧光了才走的么?”

  连一丝念想也不肯留给自己。

  他让自己好生思量的那件事,答案早该知晓了。

  花暮雨一生自恃傲然,到头来却不曾捞着他人的半分真心。

  楚炎为了白瑾背叛他与道义,叶山为了沈善刀将他戏弄了个彻底。

  这,算是上天对他半生流连风月的报复么?

  程一鸣恋恋不舍地抚着手中竹笛,追忆道:“那时我闲着无聊,让叶山教我吹这笛子。还好他忘记讨回去了,如今姑且作个纪念。”

  “那时候……如果我没有追得那么紧,或许他也不用那么决绝地纵身一跳。”

  朝夕相对,共赴云雨。虽说心中多少埋着一分杂念,但他对那个人毕竟是动了真心的。而今午夜梦回,脑海里萦绕的却只剩最后打捞上来的模糊血衣。

  人非草木,岂能不怅不恨。

  “正邪不两立,你若放他归去,只怕他朝死的是不知多少浩气盟里的无辜兄弟。”

  “不错……倘若再选一次……我不后悔。”为了更少的牺牲与真正的太平,就算是血肉至亲,若然冥顽不灵地挡在路上,也只得毅然割舍。

  信念相通的两个人逐渐抚平了对方心头的伤痛,程一鸣拍了拍花暮雨右臂上的绷带:“大哥,今早的伤,怎样了?”

  “桑子替我将毒液清了,皮肉伤没有大碍。”

  “桑丫头这几年在五毒教中混得可算不赖。”

  “对啊,几年不见,她都快到要找人家的年纪了。”花暮雨半是欣慰半是唏嘘,话到一半,突然想起隔壁人搪塞了许久的事,转头推搡了程一鸣一把:“我就算了,你这个当二哥的怎么也不给桑子挑个二嫂回来?以前在天策府,你说巾帼不让须眉的你不喜欢。后来到了浩气盟,可是什么桃红柳绿都看了个遍。你老实答我,到底想要个怎样的姑娘?她若不从,我就拿绳子捆了给你装一个回来。”

  每逢提到这桩事,程一鸣总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这一回也还是老样子,扭捏半晌被花暮雨逼得急了,冲口答道:“大哥,现在这样不是蛮好的?莫非你嫌我跟得太紧,烦了?”

  “喂,你总不能打定主意赖我一辈子吧?”

  “娶媳妇多麻烦!要我照顾个不认识的大姑娘还不如照顾大哥你!”

  两人一番取笑,抬首望着黑黢黢的天。

  “大哥,等南诏战事平息了,你是回天策府服役还是回浩气盟?”

  花暮雨解了背负的银枪,细细擦拭,头也不抬道:“浩气盟。”

  “我听人说,楚炎从恶人谷极恶渊里出来了。这一回倘若有命归去,大哥你和他……”程一鸣面有忧色。

  花暮雨搭在长枪上的手一沉。

  峥嵘铁甲后,那人相赠的长生锁从未离身。

  这几年间,是爱也好,恨也好,那人的身影始终如窗前高悬的明月,系在心底,难舍难离。

  如果世事当真可以随心所欲,他又何尝不愿意策马江湖,与那个人执手看尽漠北飘雪,江南飞花。

  只可惜……

  擦得锃亮的长枪猛力一握:“陈和尚、康雪烛、柳公子,三大恶人叛逃私通南诏王。今日恶人谷祸害的是中原武林,难保他日就像这三个败类一般,举谷通敌叛国!我生为天策将士,长枪只为江山社稷独守!”

  “大哥,”程一鸣了然颔首,提了长枪,并肩而立:“那么,就让我陪你共同守卫这一片大唐山河吧!”

  “好!”花暮雨大步流星往前走,两人一道回至营中,击鼓传令:“三更起火,四更整装,五更出发!——”

  四面号角声并起,不待黎明,新的一场杀戮已然点上战火。

  这就是战场,只要一朝不倒下,最后一滴血不曾流干。那么就战,痛痛快快地战下去吧。

  

  恶人谷,烈风集边陲高地。

  来人一手提剑,一手提着一个浑圆的包袱,道袍下摆染着未干的血。

  “你要的东西。”剑锋一挑,包袱往前飞去。

  倚坐在机关木鸢上的人稳妥接过,墨色指套上的尖刀划开布结,一颗滚烫的人头一骨碌从里头滑落出来,乱蓬的发里都是粘稠的血,刺鼻的血腥味飘荡得到处都是。

  楚炎甩了甩鸿灵镇仙上的血珠,收剑入鞘:“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唐翎把热乎的人头原样塞回包袱中,随意搁在一旁树脚下:“以前在唐家堡的时候,我叫这个人师兄。”

  “……手足之情,下得了手?”

  “手足?”唐翎唇角浮起一丝讥笑,侧了侧身子,依旧靠在机关木鸢上:“我的意思是,这个人太过清楚我的武功套路,交起手来难免吃亏。容易赔本的买卖,总得换个法子。”

  唐翎从怀里摸出一锭新收的金子抛在手里把玩,悠然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要这个足够多,有什么下不去手?”

  楚炎眉头紧皱,心生厌烦,但是在这恶人谷里呆得久了,还有什么灭绝人性的事不曾见过?世间的道义原就不能在这炼狱中作准。

  眼见楚炎一脸鄙夷之色,唐翎嗤之以鼻道:“新一任的青龙堂副堂主,你最好收一下你那泛滥无用的同情心。”

  买卖分明,唐翎从怀中掏出一份卷轴,抛到楚炎跟前:“还有这个世间上最为愚蠢无聊的感情。”

  楚炎接过竹卷展开,上头详细列着南诏一役最新的战报。

  “总有一日,你会死在自己手上。”唐翎卷起地上的包袱,机关木鸢展翅而去,远远丢下一句冰冷的话。

  立在原地的人将看罢的竹卷抛入高坡下的咒血河中,一切旋即燃烧殆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楚炎回至别院时,不务正业的师弟正在院落里替苏月容带小娃娃。

  “怜儿,叫叔叔。”连若蹲着身子,手里晃着绣花摇鼓,耐心满满地哄道。

  “蜀黍,抱抱。”小女娃一眨眼已经三岁,清脆的声音还有些咿咿呀呀的,一双白嫩的脚丫却是毫不含糊,摇摇晃晃地往连若怀里闯。

  连若只好搁下摇鼓,把小宝贝整个抱起来,亲昵地在粉颊上亲了一口。

  楚炎抬手嗅了嗅衣角,沾血的地方在清溪里洗得一干二净,应该没有血污的味道。踱到二人身旁,探头凑热闹道:“怜儿,叫干爹。”

  已经没有初见时对楚炎那么的望而生畏,但小鬼头还是十分的不给楚炎面子,缩在连若怀里眨巴着眼,一声不吭。

  “这小家伙就只亲你,我看还是你当她干爹得了。”不满地伸指轻轻戳了白怜一把,楚炎埋怨道。

  连若一边抚弄着怀里人,一边带笑劝道:“怜儿还小,不懂事,等她再大一些就晓得孝敬你了。”

  院落外头旋风般冲进来一道雪色人影,道冠高悬,进门便问道:“ 你们大嫂呢?”

  连若支吾了两声:“平安客栈今早刚出了新菜式……”

  白瑾脸色一黑,顺势把连若怀里的小家伙拽到自己手中,呵斥道:“不要和她们娘俩闹,有空到堂里干活去。”

  白怜毫不客气地在白瑾怀里哭闹了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边闹腾边嚷嚷:“呜!爹爹是坏蛋——”

  打也不得,骂也不得,白瑾无可奈何,只得把被娘亲宠上天的小屁孩扔回连若怀里。

  “好,好,不哭了,怜儿乖,叔叔给你找好吃的。”

  “吃肉肉!”

  两个天生不适合带孩子的人佩着剑守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等连若走远了,白瑾转过头吩咐道:“你且留步,我有话与你说。”

  “大师兄?”

  “十大恶人叛出其三,如今内谷人心纷扰,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前些日子,西昆仑高地内乱频作,白虎堂主被那群煞神生生给整死了,我和你嫂子准备过去接掌平乱。”较之昔日的事事率性,今日的白瑾更添了两分大局为先的稳重。

  楚炎略一皱眉:“那怜儿?”

  “她生下来就是恶人谷的人,那便注定要在血腥里长大。”

  “大师兄,此行珍重。”

  “内谷风雨也不太平。还好这两年来,你处事比过去成熟了不少,有你看着,我总算放心。至于师弟,他终究不愿意面对血腥杀戮……”

  楚炎心领神会,接过话端道:“那么,就让当师兄的为之代劳吧。”

  “很好。从今往后,你就是青龙堂唯一的主人。”

  

  十大恶人之下,武功最为卓绝超群的就是白瑾与楚炎。

  在恶人谷这种以武力统治一切的地方,楚炎执掌青龙堂后,也没有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久经白瑾管治的青龙堂,上下众人对楚炎可谓是毕恭毕敬。

  自极恶渊重生后,这个人的名字一直是恶人谷中的传奇,声名煊赫。等到那人孤身荡剑将小少林陈和尚麾下暗藏祸心的三十二口余孽一夜悉数剿杀后,更是从此多了一个战狂的名号。

  三大恶人叛逃之事,终于以白瑾、楚炎二人青锋上满载的鲜血宣告终结,两人俨然已是候任的十大恶人之选。

  再说青龙堂中,最初迎来新一任的堂主,一个个都斟茶递水忙前跑后,不敢有分毫的懈怠,战战兢兢侍候着,就怕惹着半分不顺心,又是如白瑾一般一剑霍地赏下来。

  到了后头,大家心下却是了然,他们堂主在外再怎么冷漠如刀,生杀无情,解了剑回到青龙堂中都是个和白瑾截然两样的人。

  偶或酒喝多了也会发一两回酒疯,但只要不蠢得挑那人烂醉如泥的时候送上门领揍,其他时候在这个人手下办事是一份相当的美差。放眼整个恶人谷上下,能够当真把属下当人看,在乎属下性命安危的,楚炎是为数不多的一个,也是做得最好的一个。

  如水光阴就这样一日一月地流逝,剑锋上染了一层洗不褪的血垢。

  曾经连杀只兔子都会手抖的小师弟,已经担当得起青龙堂副堂主之位。武功依旧不尽人意,但至少在努力地肩负着力所能及的一切,步履再蹒跚,幸然还有两位师兄仗剑相护。

  

  也有一些哭笑不得的琐事。

  白瑾和苏月容在西昆仑高地扎根下来后,闲着无聊回内谷晃悠了几次。

  第一次到醉红院里挑了个温香软玉的少女,趁着楚炎不在直接把人打包塞到被窝里,吓得夜半归家的人以为摸错了哪家姑娘的闺房,往外一蹦三丈远。

  第二次还是醉红院,这回换了个体态婀娜的旖旎红袖,夜半三更送温暖。差些被正躺在床上咳得半死的人当成是夜袭的刺客劈了两半,幸好米丽古丽平日没少教这些风尘女子功夫,才侥幸落了一地的散发,捡回一条命。

  第三次,也不知那两人是如何的突发奇想,捆了一个精壮汉子系上特制的马鞭藏在楚炎房中,终于气得那人怒不可遏,拖着捆成麻花状的人摔到二人面前兴师问罪。

  “大师兄,这算是什么意思?!”

  “这……咳,你年纪也不少了,就算不肯找个作伴的人……袅袅醉人月色,总不应辜负……”

  一旁的苏月容也作贼心虚地赔笑道:“恶人谷没有那么多规规条条,喜欢什么都不是见不得光的事,要不楚师弟你就坦率点,给我们说说到底想挑个怎样的?”

  “敬——谢——不——敏——!”

  义正言辞地回绝了好几趟,直到恶人谷中隐隐有谣言传出,说是青龙堂主大概、大概某个地方异于常人……两个闹腾的家伙才终于黑着脸消停了下来。

  不过,有谁敢乱嚼舌根子被白瑾知晓的话,身上免不了多出几个教训的剑窟窿,一来二去,也没有人敢在这个事上多作揣测。

  风波便逐渐消停了下去,那个人依旧像茫茫夜空里高悬的皎洁明月一般,安静而孤独地月升月落,连半颗相伴点缀的繁星也没有。

  

  

  天宝六年,喧嚣多时的南诏一役以南诏王之死告终。

  身上又多挂了几道彩,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凯旋而归,小伤小痛皆可忽略不计。

  江山局势暂归安然,武林风雨却是波澜又起。

  浩气盟集结精锐支援前线的几年间,正好给了恶人谷一个横行无忌的机会。远的姑且不说,就说邻着恶人谷的昆仑重地。自白瑾执掌西昆仑高地后,昆仑冰原上的血色就再也没有消退过,冰河里不知道埋葬着多少具浩气烈士的尸首。剑过之处,鸡犬不留。

  原是各据东西的战局,在白瑾的血腥洗刷下,只剩下东昆仑高地一角,勉力作着最后的负隅顽抗。

  花暮雨自南疆折返后,休整不到两天,就接到了这个烫手山芋——驰援昆仑。

  局势险峻,不容有失。摇光坛精锐以花暮雨、程一鸣、齐志北、叶柯四人为首,悉数遣往东昆仑高地。久经花暮雨整顿的摇光坛精兵,战力自然不是原来的乌合之众可以比拟,一个个冲锋陷阵的好手,不多时就把昆仑冰原上的先锋营以同样血腥的手段给生生夺了回来。

  这一场鏖战,足足打了半个月,不辨黑白昼夜。

  清明时节杏花雨,直到纷纷扬扬的冷雨散落在昆仑冰原上,才把这场打得火热的战火暂时浇灭。

  浩气盟与恶人谷向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清明前后半个月内双方罢战不出,各自悼念在连年征战中死去的兄弟。再怎么恨不得把对方煎皮拆骨、活剥生吞,规矩总是要守的。

  

  东昆仑高地。

  “大哥,我陪叶柯到长乐坊转一趟。”

  “志北的袄子破了,先前我看那边猎户打的狐皮毛色正好,想去给他挑件新的。”

  “去吧,村头老顾家的关外白酒不错,顺便替我打两埕回来。”

  “好,这半个月天天忙着打那群恶狗,咱兄弟俩还没有好生喝过一杯,等我打了酒回来,今夜且醉一场!”

  “一言为定,不醉无归!”

  两骑烈马驾着一红一黄两道人影,转眼就消失在了下山的崎岖山道上。

  然而这一埕酒,却一直等到风露中宵,不见归人。

  昏黑的天际染上了两分鱼肚白,彻夜睡不安稳的人眉头深锁,心神前所未有的紊乱,倦极了的身体倒卧在暖榻上,总也没有入睡的意思。

  外头传来一串脚步声,花暮雨一跃而起,翻身下床,一掀帐帘,迎面而来的却不是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坛、坛主……”来人是东昆仑高地把守山门的七星卫,双手呈上一方锦盒,禀道:“白瑾派人送了一个盒子过来,说是……只能让您一个人看的……”

  紧悬着的心猛地一沉,两军交战正酣,这盒子里装着的哪里会是什么好事。

  战书?倒也用不着装在锦盒中那么麻烦。

  机关毒镖?如此轻易便能中计,那也未免太过小看他。但,也不可不防……

  花暮雨如临大敌地将裹在外头的油布拆去了,里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精工巧制,洒着一种奇特的香料,馥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扣锁一重一重地解开了,盖子终于被人掀了起来。

  ……

  里头是一颗人头,污红的血凝固了,落在眉宇间、睫羽上,还有已经惨白的唇角处。

  刺鼻的香料掩盖的血腥味道一丝一缕地飘荡开来。

  墨色涣散的眸子不甘地圆睁着,仿佛还能看得见首级落下时的惊诧与愤怒。

  还有那一分,萦绕不散,至死未消的蚀骨思念。

  天地一霎昏暗无光,身影一斜,喉头鲜血往外汹涌喷溅。

  “二弟——”

  撕心裂肺的哀嚎击破了整个昆仑高原的宁静,像是重伤垂死的野狼,每一声都是血泪泣诉。

  颤抖的手缓缓搭在那双冰冷的眸子上,替那人抚平了最后的蚀骨相思,沾着血的眼睑随着滚烫的手永远地闭合了。十数年相濡以沫的人,那张比自己的容颜还要熟悉的脸庞,最后一次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抚上。

  “白瑾!——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黄泉路上,要怪,就怪你有个大哥,叫花,暮,雨。”

  落日岭,行刑架前的高台上倚坐着无情无欲的人,暗红的道袍上早已分不清是绣布原来的颜色,还是淋漓鲜血染就的夺目风采。

  累累白骨堆就的高台下,倒卧着一具被斫去了头颅的残躯。两个恶人精卫走上前,骂骂咧咧地踹了尸体两脚,粗暴剥去赤红的铁铠,将那一身象征着军人最后荣誉的战甲践踏在一旁。尔后,一根粗壮的麻绳将那双已经僵硬的手臂强行扯作合拢的姿态,用力打上结。

  “捆紧一些,吊在西昆仑高地山门前。”翘腿坐在虎皮垫子上的人单手支着下颌,衣袂迎风翻飞,满意地打量着高台下的暴行。

  落日岭里专门对付浩气战俘的精兵都是“阎王帖”肖药儿的亲传弟子,有一百种法子教人不得好死,更有一千种法子教人死不安生。

  一丝不挂的精壮身躯拖行在雪地上,碾过雪地里锋利的石渣子。无知无觉的尸体再怎么遭人凌辱,也已经不能有丝毫的反抗了。

  但是令人发指的一切搁在还活着的同袍眼里,无疑是比死来得更为残酷的折磨。

  行刑架上捆着一息尚存的叶柯,明黄的缎子上多了许多道血色鞭记。通红的双目里生生迸出了火,仰头怒视着高台上的人破口大骂道:“杀千刀的恶狗!小爷作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哦?既然你想死,那我就偏不遂你的愿。”尖长的手指夹过一旁果盘上的暗紫葡萄塞进唇里,悠悠咽下鲜美的琼浆。

  “堂主!这厮一张臭嘴实在可恶,不如把他舌头先割了!”行刑的人一记重鞭甩在叶柯嘴上,当即落了两颗门牙与一口的鲜血。受了如此酷刑,木架上的人却犹是含糊不清地叫嚷着,聒噪十分。

  “不必。他不是嘴硬得很么?那,就替他留着这张嘴。”指尖又挑起一颗湿漉漉的葡萄,搁在指端转了一溜,轻淡的话语忽然冷了一分:“挑了他的手筋脚筋——记着,不要把人弄死,留个会喘气的送回东昆仑。”

  “回去告诉花暮雨,他一天攻不下西昆仑,我就一天从他的好二弟身上切一块肉下来。等到什么时候削剩了一副骨架,是拿去喂狗还是给你们送回去……可就得依白某那时候的心情了。”

  挑筋的匕首随着四周狰狞的笑声一分一寸地刺入骨肉里,施刑的是随康雪烛习过艺的弟子。行刑架上的人终于在肉身难以承受的剧痛中被抽空了一切力气,叫骂的声音一分分往下低去。

  

  程一鸣继任摇光坛副坛主之位已有三年,对待坛中兄弟不敢说是尽善尽美,但怎么也算是竭诚相待,荣辱与共。而今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惨况,恶人谷如此欺凌到了头上,倘若还能坐视不理,那就当真是枉为人了。

  东昆仑高地,驻地上下无一不是磨刀擦枪,怒火交炽,时刻准备着出兵杀上西昆仑,好教白瑾一众恶人血债血偿。

  暮霭沉沉,整装待发之际,一行马蹄印子由远及近,赤色骏马上载着气若游丝的人。那是一匹额上点着一抹飞雪的燎原火,化了灰齐志北也认得。

  “西昆仑……机关重重……不要去……”四肢经脉尽断的人绵软倒在齐志北怀里,挣扎着道出性命攸关的军情,血衣一歪,昏死过去。

  花暮雨连忙抢上前往叶柯鼻下一探,幸然还有些许微弱气息。

  救人为先,齐志北守在叶柯身旁彻夜未离,一颗心随着那人的生死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几回,直到翌日清晨听得床上人呼吸渐稳,才算是把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强行拽了回来。

  “白瑾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柯弟受的苦我一定要他百倍奉还!我们现在就出兵!”

  “西昆仑高地兵力十倍胜于我军,地势易守难攻,恶人谷补给不断。而今白瑾有备而来,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若是贸然出兵,一旦中了埋伏,武功再高也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复仇的怒火早已吞噬进每一寸骨髓,然而,身为主帅,再怎么钻心刺骨,必须以大军为重,整整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人总算清醒了一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为了那什么机关就要躲在这里做缩头乌龟,任人鱼肉?!副坛主的尸首还挂在西昆仑营地门前!——”

  “……二弟泉下有知,不会愿意看到兄弟们因他而多作无辜牺牲。”

  花暮雨疲然伏在装载程一鸣首级的锦盒上,思索良久,方下了最后的决心:“你且退下,我要先见一个人。”

  

  东昆仑高地的药庐筑在东北一隅,连日征战不断,门前一列排开的营帐里躺满了呻吟的伤兵。

  “我如今应该唤你作什么,摇光坛主?”踏在雪上的脚步声缓缓传来,盘膝坐在蒲团上整理药材的人搁下手中药箱,淡然问道。

  曾经兵刃相向,总免不了有那么两分道不清说不明的避讳。就连一并得令驰援昆仑,也刻意分作两道,从未有单独相对之时。若不是事态燃眉至此,这一场重逢也不知会是多久以后的事。

  “行烈。”花暮雨立在药庐门前,迎着一股烧得正浓的中药味道,望向那道长发及腰的背影,宛若隔世。

  “坛主突然前来,可是有哪里不舒服?你我而今同为浩气盟效力,行烈,自当用心相待。”问候的话语份外熟稔,然而每一句都是如冰如霜,全然没有了昨日的温度。

  花暮雨回身锁上药庐的门,面色凝重:“我来,是要问你取一样东西。”

  “哦?”

  “我要你这里最好的剧毒。”

  “呵,坛主可真会说笑,行烈一心行医救人,哪里会有什么杀人的毒药?”

  “一鸣的事,你应当听说了。”花暮雨双目里尽是通红的血丝,双拳紧攥:“如今敌我悬殊,使不得寻常手段,西昆仑地势高险,唯有投毒制敌,方可稳得一分胜算。”

  姜行烈听了,不由轻蔑笑道:“我记得坛主当日可是训斥过在下,‘使毒杀人,何等卑劣’——”

  此事自知有愧,花暮雨避而劝道:“行烈!一鸣昔日待你不薄。”

  畅饮言欢的岁月犹在眼前,姜行烈对花暮雨纵有再多憎恶,在天策府那七年间,与程一鸣也可算得上是至交好友。昔日故人惨死,人非草木,岂能无动于衷。

  终是退却了一步,座上人一声低幽叹道:“如此行径,待此战罢了,将军必然为中原武林所不齿。”

  “二弟尸身还在那帮恶狗手上,我不能再让他等下去了。就算是身败名裂,在所不惜。他日折返浩气盟,是杀是罚,一切由花暮雨一人独力承担!”

  墨眸闻言浅闭,半晌沉吟,最后终是起身拧开了蒲团下的密道入口,领着花暮雨往药庐里的暗阁中行去。

  医者,杀人、救人,原是一线之差。

  这世间的种种善恶黑白,似乎总也不过如此。

  

  

  咒血河岸,丐王坡。

  流云千丈堪醉卧,浮生一梦与谁说?

  四埕杏花酒摇摇洒洒悉数灌进了五脏六腑中,早已脾肺俱虚的病体灼烧得又是一阵剧痛。伴着一顿掩抑不住的猛咳,唇角隐隐有殷红滑落。

  蹲坐在楚炎对头的穆平忐忑地挠了挠头,望着那张比灰白的道袍更为黯淡无光的脸庞,不忍劝道:“道爷,您……下次……还是少喝一点吧?”

  “人生苦短,倘若连一宿浅醉也要割舍了,这一场苟延残喘,岂非太过不易?”

  举袖拭了殷红,仰首将最后一滴热酒也倒进了喉头,黯然的脸庞上滑过一丝自嘲的笑。

  那些相逢相知的黄粱美梦早已是沧海桑田,然而如烟往事,历历在目。曾经弥足珍贵的缱倦情衷,而今尽是挥之不去的可怖梦魇。唯有一宿畅饮,醉得彻彻底底不省人事了,才可以将那些刻骨铭心的愁绪暂且丢下。

  只可惜,这些年顶着每况愈下的身体畅饮,酒量是越发的好,求一场忘忧的酣醉却是越发的难,一宿安寝也已经是一场太过奢侈的盼待。 

  更何况……总有酩酊而死也无法抛却的烦恼摆在眼前,避不开,躲不过。

  半个月前,花暮雨率摇光坛一众驻扎东昆仑高地,与白瑾两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动手就杀得血流成河。

  青龙堂一贯驻守在内谷,免了与那个人正面交锋之苦。但悬着的一颗心哪里放得下来,那两个人都是他一生所牵所念,哪一个伤着分毫都能要了他的命。

  适逢撞上清明前后,那两个人也总该暂歇干戈了,然而等这一场不太平的杏花雨淅沥下完,一切又该是何去何从?

  “堂主,堂主!不好了——”

  还在盘算着该怎么讨要酒钱的穆平循着叫唤声张望开去,只见方才平安客栈里一长一少的两道人影一并飞驰而来,离得极远就喊开了话。

  半醉的酒意顿时惊醒了一半,楚炎眸光如雪,霍然起身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花暮雨在西昆仑高地井水里下了毒,”褐衣少年咬牙切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道:“那个无耻之徒还趁着兄弟们毒发,带人杀上了西昆仑!”

  另一个稍为年长的青年单膝一跪,恭敬请道:“副堂主已经带着青龙堂的精锐弟子赶赴西昆仑了,丐王坡下备着最好的快马,请堂主立刻起行——”

  空酒埕啪地应声摔在地上,裂作了一地的碎片。血色道袍惊鸿而起,不等跪在地上的人禀告完,已是荡剑凌空而去。

  流云千丈,那两个人却连一夕醉卧的闲暇也不愿意为他留下。

  那么,浮生一梦,只得付与三尺青锋。

  

  西昆仑高地。

  大营外摇晃不稳的人影扶着墙角勉力吐出了两口黑血,顾不上四下哀鸿遍野的惨况,掀开帐帘径直走到枕边人身旁,蕴着内劲的掌往粉衫背后传去。

  “不要白费力气。”苏月容一侧首,将那双温热的掌推开了,秀美的脸庞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青黑雾气,眸子里的水波却是清朗如月,镇静非常。

  “怜儿身子骨小,所中毒液尚浅,你我合力运功,应当可以保她性命。”苏月容将怀中沉沉昏睡的小女娃往白瑾身前一送,二人心领神会,抵膝而坐,功力源源不绝往白怜体内送去,护住心脉。

  弯弯的月牙眉紧紧绞作一团,待得一盏茶功夫过去,脸庞上的黑云终是消退了许多。

  功力耗尽,两人同时往旁吐出了一口鲜血,双唇越发的紫黯。

  “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了你们。”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无聊的话。”苏月容柔然一笑,没有分毫责备的意思,将怀中心心念念的骨肉往白瑾怀里一塞,嘱咐道:“花暮雨的人很快就会攻上来,你从后山往小苍林方向走,我喂怜儿服了迷魂丹,一日之内不会醒来。万一……总可以稍轻两分痛楚。”

  望着白瑾怀里睡得少有乖巧的小心肝,苏月容终是落了两分不舍的泪光,但旋即一扬手就把泪痕拭干了,催促道:“快走!”

  “那你——”

  “西昆仑机关的操纵之法只有你我知晓,我不能走。”苏月容唇角划过一丝凄冷笑意。西昆仑高地上百条人命,既然是无力回天了,那么这一笔血债,总得让一些人付出杀戮的代价。

  由不得再作争执,白瑾默然将白怜稳当抱在怀里,抬脚走到大营门前,自知这一别就是此生不得相望,魂归异处,不忍又是怔怔回首。

  “你我一世同寝,何必贪恋片刻相聚?”

  那一双清冷寡欲的眸子闻言竟也有了一丝罕见的微红,半是酸楚半是温柔笑道:“我在奈何桥上等你。”

  

  拣选了数十名摇光坛精兵,花暮雨、齐志北两骑疾如霹雳,一路风驰电掣,突袭西昆仑。

  姜行烈所配毒剂毒性极烈,除却白瑾、苏月容等人内功精湛,尚能勉力压制一时,其余人等早已是七窍流血,纷纷倒作一地,身受万虫噬骨之苦。

  此时的西昆仑高地,犹如炼狱之境,人人自顾不暇,花暮雨一行挥军直上,如入无人之地。

  纵然如此,这一路行来,也绝非易事。崎岖山道上毒刺四伏,苏月容在大营中强自支撑着逐一开动沿路机括,山下一行人在防不胜防的陷阱里损兵过半,伤亡惨重。

  不惜代价方登上了西昆仑高地,山门正中的木柱上赤条条地悬着丢了首级的残躯,后背遭人削去了两片巴掌大的肉,落魄地垂于北风间飘摇,萧瑟凄凉不可名状。

  浩气一行见了,人群中隐隐已有悲泣之音。

  目眦俱裂,花暮雨双拳紧攥,恨不能亲手将这一地的恶人撕成齑粉。长枪有如疾风射出,身形往前窜去,将那道折辱的麻绳狠狠割断了,离别多时的人终于落回了久候的怀抱中。

  “二弟,是大哥对不起你!——”

  声泪俱下,花暮雨紧拥怀中人,久立恸哭。

  同为手足的齐志北眼眶早已通红,恍然忆起出战前仍是昏迷不醒的叶柯。手筋脚筋尽断,余生恐怕都得在床榻上度过了,对于那个少蹦达半天都浑身不自在的少爷来说,不知会是怎样致命的折磨。但,无论如何,活着,就还有一丝生的希望。

  倘若今日吊在这里的人是柯弟……那他如今早已是一头撞死,同归而去了。

  西昆仑诸人身中剧毒,面容扭曲,瘫作一地。剩下几个还在翻滚挣扎的,也是只见出的气,不见入的气。

  大仇至此,可算得报。花暮雨一行正欲原路撤返,山下把风的七星卫却是自山脚一路奔赴上来,急匆匆地禀告道:“坛主,山下来了一列青龙堂的恶人,我们的退路被堵住了!”

  青龙堂……

  楚炎。

  花暮雨心头猛地停跳了一拍,隔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将千辛万苦夺回的怀中人交由亲卫藏匿照看,翻身上马,耀目银枪迎着日光使力一握。

  “……杀。”

  

  山道两旁,坑坑洼洼的陷阱里散落着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断臂残足,浩气沾了血的蔚蓝战衣四处都是。

  负剑前行,沿着汇成线流淌的血河而上,到了西昆仑高地山腰驿站处,平日飞扬跋扈的雪魔武卫与冰血战团已是一具具死相狰狞的尸首,睁着一双双铜铃大的眼珠子,七窍流血。

  姜行烈在外漂泊的几年间,配毒的本事登峰造极。这一回投的毒剂潜伏期极长,一日下来,岂有滴水不沾之人。等到众人相继毒发,已是无力回天,人畜不留。

  驿站旁,几个青龙堂的年轻弟子与摇光坛七星卫酣战正烈,可惜这几人年纪尚轻,剑招稍显凌乱,数招下来,渐居下风。

  鸿灵镇仙破空而出,一式万剑归宗骤如疾雨,只见白虹贯日,墨履凌波,刷刷几下刺出,一剑毙命。

  “楚堂主!”一个伤了左肩的弟子捂着鲜血直冒的伤处单膝一跪,心急如焚:“副堂主遭花暮雨、齐志北二人围攻,三人往山巅方向去了。”

  “知道了,你们自行疗伤——”

  

  

  西昆仑高地山巅,积雪终年不化。

  连若手中道符引火接连烧着了几个摇光坛弟子,花暮雨与齐志北对望一眼,决意将这贼首先行除去。天策府羽林枪法尤擅协作,两人策马驰骋,左右夹攻,持枪紧追不放。

  断魂刺,裂苍穹,一式式快枪直教连若应接不暇,踉跄倒退。枪杆子刺到眼前,只得提剑作挡。近身作战,失了念动咒诀的空隙,全然受制于人。

  花暮雨武功与白瑾不相上下,齐志北这几年间功力同样增进不少。连若剑招与白瑾、楚炎相较,原就逊色许多。此时以一人之力血战二人,对头人使的又是近攻疾招,紫霞功更难施展开去,不多时道袍上已然多添了几道红痕。

  昔日在恶人谷中,事事有两位师兄相护,孰料第一回独力奋战,竟是性命相博之势。三才化生,五方行尽,勉力周旋了片刻,越发的招架乏力。

  青龙堂弟子有心援护,无奈摇光坛诸人早已并作一堵人墙截了去路,剑光交错,自顾不暇。

  后背抵的是一柄丈二长的点钢枪,前方又是一柄状若鸟首的狼尊血戟迎面袭来,眼看就要两相合击,穿膛而过,直取心房。

  人墙外,一股凛然杀气席卷而来,剑尖淌着一路斩杀未曾拭净的血。足尖沿着厮杀不息的人墙上头猛力一点,灰白的道袍上挂了点点腥红,俯冲而下,腾空破开生死战阵。

  剑光倏然划出,凌厉杀意逼到久违的赤红人影后头,蓦然失了半分的神,手中剑势一转,换作一式剑飞惊天,齐刷刷将二人胯下战马四蹄悉数斩去。烈马负伤长嘶,往地上歪斜倒去,猛地将马背上的人往后一抛,两柄紧贴着连若胸膛的寒光也被掀得往旁一翻。

  激战至此,已成骑虎之势,不以生死分高下岂能善罢甘休。二人一夹马腹,无暇稍顾后头人一眼,凌空跃起,两柄长枪合力往连若命门处攻去。

  心头怒火复燃,楚炎手中长剑使力往齐志北后背刺去。齐志北与花暮雨战甲皆乃天策府重金打造而成,专为领兵将帅所铸,比寻常盔甲坚硬百倍。这一剑下去,锋利如鸿灵镇仙,竟也深陷在了战甲之中,一时抽拔不得。

  齐志北后背扎了这一剑,手中点钢枪一松,伤重倒地。隔壁人的鎏金枪头铁了心要饮滚烫热血,已然袭至连若水色道袍上。

  电光火石之间,不容再作他想,楚炎纵身弃剑,生生以血肉之躯扑上前,将连若整个护在了身下。

  到了这一瞬,花暮雨才蓦然惊觉那个搅局的到底是什么人。

  ……时光,过去了太久。

  久得连那个曾经生死结相思的人的气息,他也早就认不出来了,照面不相识。

  狼尊血戟这一刺,蕴了浑身的力气,想要收回,已经太晚。

  鎏金枪头就这么直直往前刺去,只是一霎的事,却仿佛过去了半生之久。

  最后,极重地劈落在那人强压上来的左肩处,收不住力的枪头往下顺势一滑,耀目雪光砍落在骨节间,溅起朵朵血花,带着灰白的袍袖将整条左臂卸了下来。

  “楚炎!——”花暮雨脸色惨白,手中狼尊血戟应声跌落在地,隔壁垂危的齐志北也顾不上照看了,情难自禁,猛地往雪上一跪,紧紧拥住那道半身鲜血淋漓的单薄人影。

  

  那一年纯阳宫的雪格外的冷,热了火盘似乎也不能稍添半分的温度。

  蓦然盼得那道赤色人影前来,像是梅枝上忽然开了一树的灿若明火,整个纯阳宫的雪就在摇曳的火光中一霎间融化开了。

  “炎……莫跑了,我不想用蛮力伤了你。”

  那年的滚烫情话犹在千百个午夜梦回萦绕,那一夜,相伴的也是这样密不透风的怀抱,喘不过气。似乎只能随着那个人的怀抱一并沉溺在茫茫大海,焚化在冲天的火光中。

  

  ……

  

  “放开我。”许多年后回应这个至死方休的怀抱仍然是这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却再也没有半分的欲拒还迎,只有渗骨的冰寒。

  “你的脸……”花暮雨跪坐在地,不忍再问,提着一颗剧颤的心,湿热的唇吻落在楚炎左颊刺目的伤疤上,舌尖由上至下舔舐开去。

  却是下一霎,就被人用那一条仅存的右臂用尽浑身力气击出了当胸一掌,毫不设防的人跪坐在雪地连连倒退,喉头一甜,唇角赫然有殷红滑落。

  犹是如此,并不觉痛,眼里痴痴的只落了一个人,心潮灼热,宛若初见。

  “昔日……将军曾言……‘生死两不问’……楚炎的事……就……不劳将军……挂心了……”十指连心,一臂殒落,更是生生被人撕裂开身体的剧烈痛楚。楚炎双唇发白,牙关抖颤,许久方挤得出一句完整的话,犹是竭力忍痛,不愿在花暮雨面前落下半分的呻吟。

  花暮雨尚要再往前扑去,一脸既惊且怒的连若已是愤然挡在前头,替楚炎点了几处止血的穴道,心痛如焚,抱着人恨恨骂道:“花暮雨!你!你竟然!——畜生!不要碰我师兄!”

  齐志北背后捅的那一剑侥幸不是致命的地方,挣扎着爬起身喝道:“坛主,杀了他们!”

  此时方恍然醒觉心潮再怎么热辣滚烫,此时此刻,他与他已然一个是浩气盟的摇光坛主,一个是恶人谷的青龙堂主。两个人之间,隔了数之不尽的满手血仇,一世相思不相望。

  浑身的炽热在一瞬间被全然抽空,悬着的心又落回了寒意刺骨的昆仑冰河中。花暮雨颓然走至齐志北身旁,弯腰猛力一拔,带着一股喷涌的鲜血解下捅在齐志北身后的鸿灵镇仙,抛还楚炎脚下。

  替齐志北草草止过血,花暮雨搀扶起地上人,怔忡回望了身后人一眼。

  断臂,残剑,血泊如火,重重的火海隔断相望。那一双曾经明亮如天上圆月的眸子里,光早已一分一毫地黯淡下去。目光只交接了那么一霎,火光里的人极快地将仅有的一线光也阖上了。

  这一场隔世相逢,恍然又是一梦成空。

  “走——”

  摇光坛众人死伤惨重,早已无心恋战,随着花暮雨一声令下,且战且退,纷纷往来路折返。

  “时机难得,岂可——”

  “军令如山,岂可不从。”

  齐志北重伤在身,无力与花暮雨争辩,只得心有不甘地喟然长叹道:“今日放这两人归去,他日,定必是贻害无穷……”

  

  

  修长的睫羽支开了一道缝,深埋着远去的人不曾读懂的微光。一息明灭闪烁,复归于寂。

  满地零乱的马蹄印子,花暮雨一行遥遥消失在了茫茫雪原中。楚炎紧咬的牙关终于泄出了一声惨哼,但旋即又竭力忍住痛,抬头问道:“大师兄呢?”

  “我刚到西昆仑,就被花暮雨堵住了去路,还没来得及四下查探。”一路行来,入目处,尸横遍野,连若心头一酸,低声咽道:“恐怕……”

  “大师兄武功高强,断不会。”心乱如麻,楚炎勉力支撑起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走,我和你分头去找。”

  蓦然失了一条手臂,空落落的怎么也不太习惯,刚跨出两步,身子已是一下趔趄。

  连若慌忙起身将人扶稳了,眼眶打转多时的晶莹液体再也按捺不住,潸然泪下。

  奔流不息的热血勉强止住,钻心的剧痛也稍缓了一分,楚炎低声叹出一口气,伸手拭了拭连若泪光斑驳的脸庞:“……还剩一只手可以握剑,你哭什么。”

  曾经相执相倚的臂膀安静地躺在一地的血泊中,永远地离开了昔日的主人。

  连若泣不成声,紧紧握住那人伸过来的仅存的手,抽噎道:“师兄,你在这里歇着,等我去找。”

  却是转眼就被那人挣脱了开去,墨履挑起地上的鸿灵镇仙,攥在独臂里,毅然喝道:“快走,还有月容和怜儿。不要在这里白白耽搁时光!”

  连若忍痛抹去满脸的水珠,将西昆仑高地上的青龙堂诸人召集作一堂。随后,兵分四路,很快就在血染的冰原上循着成山的尸首搜寻开去。

  至于那个负伤极重的人,说什么连若也不肯放他一人独行。无可奈何,楚炎只得任由连若守在身旁,跬步不离,两人沿着一列的冰血大营,逐一搜寻最后的一线希望。

  

  半个时辰过去,两人终于在西北密林的一处山洞寻觅到了那道久违的身影,藕粉的长裳倒伏在石壁下。

  “月容!”楚炎一声疾呼,拖着淋漓的血衫飞身跑近,搁了佩剑,右臂使力将地上人翻转过来。

  双唇乌紫得仿佛能滴出墨汁,已经连抽搐的力气也全然没有了。苏月容气若游丝,勉力撑开眼皮,一睁眼就看到楚炎血肉模糊的断臂处。

  “楚……师弟……谁……欺负你了……”万虫噬骨之苦,强忍至此只剩最后一口气,望向楚炎的眼神犹是温柔如水,断断续续道:“我……定……饶不了……他……”

  话音未落,最后一分关怀的光也彻底地离开了人世。连若伸指颤颤递至苏月容鼻下,气息已绝。

  楚炎心头剧痛,牵动断臂伤处,往外又是一阵鲜血喷涌。一声泣血悲鸣,强自支撑多时的人身影往后一仰,已然昏死过去。

  连若急忙将脸色惨白的人拥入怀中,山洞外头,一个青龙堂的精锐武卫快步跑近。

  “报告副堂主!我们在小苍林里找到了白堂主——”

  话音一顿,哀切之音渐低:“只可惜……回天乏术……白堂主身边,还有一双少主的鞋子。”

  一双沾着点点猩红的虎头鞋呈到连若眼前,是苏月容前些天特意回内谷买了针线亲自替怜儿缝制的。

  又是一声泣血悲鸣回荡于西昆仑高地,随着这满地的冲天血光直贯云霄,经久不绝。

  

  

  杏花酒,清明雨。

  恶人谷白骨陵园今年可是少有的热闹,西昆仑高地一百三十六口,密密麻麻的,坟头多得数不过来,光是一个个的挖置土坑,一个个的下葬立碑,就大费周章了好些时日。

  走到白骨陵园最里头,偌大一处空地,列了三座孤坟。坟陵筑得比外头那堆密不透风的黄土包要规整气派许多,也是整个陵园里少有能照得进日光的地方,四周载着新绿的杨柳枝。

  这地里埋着的是两具上好的楠木棺材,一具是白瑾、苏月容合葬之处。另一具,放着一双染血的虎头鞋。

  青龙堂上下在昆仑冰原里搜寻了三日三夜,西昆仑高地附近的一草一木都翻了个遍,愣是没找着白怜的一根骨头。

  三日后,众人也失了搜寻的耐心,就连她爹娘这么风采傲然的一对璧人也命丧黄泉了,一个四岁大的小娃儿,哪里有半分活命的可能。

  楚炎强撑着用剩下的一条臂膀与连若打点了一切后事,除却连若在白瑾灵前哭得昏厥过去几次外,其他的琐事总算是无风无浪。

  坟头上搁着两束白菊,已经下葬三日了,坐在坟头的人却仍旧没有离去的意思,眼眶浅湿,脑海里来回晃荡着的都是那道白衣胜雪,翩若惊鸿的人影。

  他一生所求不多,就连对那个人的思恋到了极点,也不曾倾吐过一句越轨的话,只敢安分守己地护在那个人身旁,作他最为乖巧体贴的小师弟。

  原以为,割舍了一切,只求这卑微的片刻相聚,便可以抱着这份若有若无的爱意安度余生。替他带女儿,把他的女儿当成是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那个人的幸福,就是他毕生向往的光。

  结果,终于有一天,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肆意拥抱那个平日只敢仰望的人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怀里抱着的这一分冰凉,是一生的蚀骨啊。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尽头在连若背后站住了,冷声教训道:“还在这里哭,非要让大师兄走得不安心么?”

  “我没有。”连若靠坐在墓碑前,一扭头,心虚地用衣角偷生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眶。

  “从今往后,再掉一滴眼泪就不要叫我师兄。”

  连若紧抿下唇,用尽力气把眼眶里的水光逼了回去:“……是。”

  西昆仑的后事料理完毕后,那个曾经在外头再怎么冷漠如刀,回到自家师弟身旁总还有一分温存的人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刺骨冰寒,像是一把会行走的利剑,剑锋上只有血,没有泪。

  “二师兄,”连若幽幽叹出一口气,抚着隔绝一世相思的黄土问道:“怎么你把鸿灵镇仙也埋下去了?”

  “他为我铸的佩剑,我却连他也保护不了,还有什么颜面拿着。”

  鸿灵镇仙,碧空龙鸣。

  相生的一对名兵一并葬在三尺黄土下,伴着这一生未完的至交情谊。

  “是那个人手段卑劣,你不要再怪责自己了。更何况,要怪,也应当该怪我学艺不精,是我害两位师兄受苦了……”

  楚炎新换了一身整洁道袍,左侧宽敞袍袖下荡然无物,以身相护,何以为报。倘若可以选,他宁可身死在花暮雨枪下,也决不愿意让师兄为自己承受断臂之痛。

  “既然知道学艺不精,那还不勤加练习。坐在这里哭哭啼啼,难道就报得了仇?”

  “师兄教训的是,我知道了。”

  无尽的打打杀杀固然是他最为讨厌的事,但是倘若只有这一件讨厌的事才能回护得了他所在乎的人。那么,别无选择,拔剑——

  清茶如烟如缕,一滴滴渗入黄土,载着道不尽的哀思,也不知道,到底能否传到那个虚无缥缈的彼岸。

  

  拜祭事毕,清冷人影转身往远方行去。

  “二师兄,你要往哪里去?”

  “去取一柄剑。”

  “什么剑?”

  “葬魂。”

  “什么……”连若闻言,吓得整个从地上跳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高声喝道:“葬魂!那可是上古的凶剑——连大师兄也不敢用的东西!去碰那家伙,你、你疯了?!”

  当日白瑾、楚炎平定恶人谷内乱有功,王遗风谷主遂将机缘偶得的隐世名兵赐予二人。

  白瑾得剑不过一月,便隐隐觉察此剑非同寻常,剑身戾气极盛,夜半时有鬼泣之音。虽有惊天之力,却非常人所能驾驭,一旦用之不慎,恐有反噬剑主之势。几经思量,白瑾终将葬魂封印于炎狱山密牢内,从此不见天日。

  渐行渐远的人影没有分毫止步的意思。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自西昆仑到天策府,迢迢万里,执手相送。

  纵阴阳相隔,相思不绝。

  

  犹记当年,意气风发,策马扬鞭,举杯共饮关山月。

  到如今,六钧弓,八尺枪,一人独守。

  方知岂有万里长霞,寸寸浮云皆沥血!

  

  ……

  

  浅水亦有龙低吟。

  龙穿入云裂长空。

  龙牙出时天下红。

  枪划九天势破风。

  

  一套羽林枪法使完,双目通红的人忍痛将相伴多时的狼尊血戟也放进了柏木棺中,交到那双早已僵硬的手掌里,紧紧攥住。

  翻山越岭行来,天气渐热,尸身久置多时,即便是一路以玄冰相护,也到了非下葬不可的时候。

  然而一旦想到,这一把黄土撒上去后,就是天人永隔,连最后的半分念想也触碰不得。任由府中众人怎般的规劝,伏在棺前的人仍是不舍不去。

  棺椁中,静卧着一针一线缝合完整了的身躯。离世时的悲愤之色已经被彻底抚平,面容平静安详。

  珍藏的道济扬武战铠为故去的人亲自穿戴整齐了,花暮雨最后抚了抚战盔上的两根鲜红翎子,棺椁前洒上了那一埕未完的酒约,朱红的棺盖缓缓合上。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远方槐树下久候多时的浩气盟弟子举步走近。先是往将军冢坟头正色鞠了一躬,而后转身肃然道。

  “盟主有令,望摇光坛主此间事毕,立刻折返浩气盟。”

  

  浩气盟,百草药庐。

  袅袅药香盖过了一切血腥的味道,纤白如玉的手指翻弄着竹篓里新采的药材,仿佛外头的一切风雨都与此地无关。

  一阵冷风拂过门扉,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草药,就被后头人戴着尖刺的指套在光洁的颈侧不轻不重地划过了那么一下。

  “西昆仑高地一百三十六条人命,很好,你倒是越发的心狠手辣了。”

  “……主人。”伤处隐隐有血珠渗出,姜行烈却不敢伸手去拭,只是低首唤道。

  “待我想想,那时候我是怎么遇上你的?”仍然是不带丝毫感情的话,悠然顿了片刻:“哦,对,你下毒杀了一个寨子的流寇,结果被幸存的仇家找上门,差些就死在了那个人的刀下。”

  “你可还记得,当日我救你回来,说过些什么?”染了一丝微红的尖刺一分分挑起那张低垂的脸庞,逼着那双乌墨的杏眸直视向自己。

  “……永远听命于主人。”

  “下一句。”

  “不作主人吩咐以外的事。”

  “那你可得把这两句话好好誊下来,记熟了。”一声不悦的冷哼,尖刺随之而松开。

  “握不稳的刀,我只会纵容一次。”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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