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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策羊]楚狂 第三章 长相思

  白衣,白雪,白鹤。

  剑似白虹。

  暮春时分的华山,漫天风雪消弭了,只剩下一层浅薄的雪印覆盖在莽苍大地上,多了几分温柔的情致。

  “二师兄,刚出炉的肉夹馍——”

  温顺乖巧的小羊羔叼着热辣滚烫的美味往这边跑,楚炎欣然一笑,抬手将佩剑倒挂在一旁墙上,接过连若递过来的油纸包:“刚才太极广场上,怎么找不着人?”

  “上官师叔最近在研制新的丹药,师叔门下几位师兄下山闯荡去了。往后这几个月,恐怕我都得在老君宫里帮忙。”

  “既然是上官师叔的事,你可得好好干,不要丢师父的脸。”

  “知道啦。”连若俏皮地挤了个鬼脸,三两口吃完手中的肉夹馍,揉着手嘻嘻笑道:“二师兄,肉夹馍好吃么?”

  “好。”

  “花军爷的信,二师兄似乎没有看的空暇,不如让师弟代劳可好?”话音刚落,鬼灵精的人手里已经变戏法似地多出了一封信。

  楚炎赶紧把手里的肉夹馍往旁一塞,伸手就要去抢,抢得急了,呛得一阵阵的咳嗽:“咳,小混蛋!快放下!”

  “好,好,我错了,师兄别动气。”连若连忙将信妥善还到楚炎手上,一双剔透的眸子却是一个劲地不住打转,死盯着楚炎不放。

  楚炎接过信,别过头心虚打发道:“天色不早了,你先行回房歇息吧。”

  “师兄!天色尚是大——白——”毫不留情地戳穿了那个慌不择言的人,连若扁着嘴嘟嚷道:“反正连第一封信那种话都看过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嘛。”

  羞赧难掩,恨不得立即挖条地缝钻下去。楚炎第一回翻阅花暮雨来信时,想着在自家师弟面前也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就随手在师弟身旁拆了信。

  结果……

  前面几句还是“卿卿如晤”之类的话。

  可是后面什么“真想把你的羊毛剃成我大天策府的‘灭’字,让你永永远远属于我一个人,日日夜夜地抱在怀里揉”……

  楚炎知晓花暮雨是没进过学堂的粗汉。

  只是不知晓发情的粗汉原来可以直白得这么可怕。

  简直让捧着信的人像某个刻骨铭心的夜晚一样,双颊飞红,无地自容,浑身涨热发烫。

  楚炎如临大敌,背过身拆了信,极快地上下打量两回,确定没有奇怪的字眼后,才长吁出一口气,将信细细折好,贴身而藏。

  “这回都是些寻常的话,没有什么可看。”这一趟来信的确简洁,三言两语交代完平安后,就只有一个意思——催促楚炎早日投奔浩气盟相聚。

  那些滚烫的字眼不复在纸上流荡,楚炎先是心头一松,暗生思量,又觉得心头一空,总似是少了些什么。怀中紧捂着的信也觉得分量比前两回轻了许多,心神恍惚,坐立难安。

  

  “师弟,依你所见,我的剑术如何?”

  “二师兄的剑法,在华山同辈弟子中是数一数二的!”

  “那……和大师兄相较如何?”

  “大师兄天赋异禀,根骨精奇。你我难以逾越,也是人之常情。”

  楚炎颓然摇头:“以前我也是与你一般的想法。等你找到真正想要保护一生的人就会明白,如今半点武功,想要在江湖中立足,是多么的单薄可笑。”

  连若坐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拖长了声音道:“喔,想要胜得过花军爷,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楚炎脸色微红,半晌沉吟,终于下定了决心,毅然道:“师弟,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往思过崖去。我和大师兄都不在你身边了,你自己千万要保重,不要到处闯祸。”

  “什么?思过崖?!师兄你犯了什么事?!”连若听了这话,惊得久久合不拢嘴,连珠炮般追问道:“是师父下的罚?我去找师父求情!”

  楚炎心头一暖,心意却是愈加的坚定不移。花暮雨、白瑾、连若,每一个都是他至亲至爱,欲穷一生之力,以剑术相护的人。岂能贪图一时享乐舒坦,误了修行的功夫。

  “连你这猴儿都过得好好的,我怎么会犯事。回宫这半年来,我的剑术囿于困境。师父说,唯有寻一处清静之地,摒弃尘世杂念,潜心化外之境,方可集天地之大成。思过崖虽为掌罚之地,却也不失为一处修行绝境。”

  思过崖地势高险,人迹罕至。连若依依不舍,牵着楚炎水蓝袖子挽留道: “二师兄……”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楚炎替连若正了正头顶的莲座道冠,笑意温柔如水,却是再无商榷之地。

  好不容易哄退了连若,楚炎一人独坐房中,掏出怀里藏着的三封信,翻来覆去地细读,看得倒背如流了,方提笔在回信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墨汁温香,素笺清雅,烛影里倒映着眉端轻蹙的清秀脸庞,认真的神色,比之执剑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浩气盟,霓裳小筑。

  “前些日子,天玑坛的文华使抬了几盘‘琉璃冠珠’雪牡丹到我别院里。”

  “好端端的,弄得满院缟素,像什么话,扔了吧。”

  “还有几盘艳若明火的‘锦帐芙蓉’,开得好生灿烂。”

  “大红媚俗,哪里和你相配,赶紧也扔了吧。”

  “那天权坛少坛主送的这支榴花点翠金凤钗呢?”苏月容挽了挽新换的百褶绣花长裙,倚坐在嶙峋假山上的身影一跃而下,跳至白瑾身旁,纤纤素手里执着一支金光夺目的钗子。

  “待我看看。”白瑾伸手接过钗子,狭长的眸子射出打量的光,双指夹着钗子不紧不慢地转了转:“造工次了些,但好歹是件真货,总能换上几个钱。”

  “天权坛那个烦人的家伙,三朝两头就往玉带西泽这边跑,你收了这钗子,可得连他的人一并收了。”石桌上置着一壶新泡的顾渚紫笋,薄如轻纱的茶烟从壶嘴里一缕缕地往外摇。苏月容自顾自斟了一杯,连声抱怨道。

  白瑾拢了凤钗收入道袍中,悠然应道:“近来不识时务的家伙可是越来越多。再有人来缠你,就告诉他们,赢得过白某手中三寸青锋,再作非分之想吧。”

  “还不是你上回拒婚惹出来的烂摊子,”苏月容毫不客气地赏了白瑾一个白眼,不悦道:“你一句话来得轻松,这堆狂蜂浪蝶我可是消受不起。”

  “要怪就怪盟主那日喝多了酒,净开你我的玩笑。”白瑾伸指弹了弹案上的碧玉杯,愧意全无,反笑道:“还是容容你迫不及待要与为夫共结连理了?若是如此,明日拜堂,亦无不可。”

  烟青色披帛迎风飘扬,苏月容往白瑾身上砸了一拳,嗔骂道:“休得痴心妄想!”

  白瑾但笑不语,任由苏月容捶弄了两把,蓦地握住砸过来的粉拳,十指相扣,眉目含笑。

  苏月容心神一乱,赶紧抽回手,从层层叠叠的罗衫中掏出一封尺素,岔开话道:“这是今晨驿站截回来的信,你且看看。”

  信上赫然写着至为碍眼的名字,正是楚炎烛下挥就的脉脉情思。

  “没有其他人知道吧?”白瑾一边拆信,一边谨慎问道。

  “你放心,驿站的人全数买通了,保准没有别的人知道。”

  白瑾抽出里头的信仔细看毕,字里行间,相思之情溢于言表。

  何曾见过自家木讷得近乎无趣的师弟会说这般的话?

  真不知道被那头豺狼灌了什么迷魂汤。

  白瑾一声冷哼,将信重重拍在了石桌上。

  有情人自知相思苦,苏月容低声叹道:“楚师弟似乎真的很喜欢这个姓花的家伙。开阳,你我这般……当真对么?”

  白瑾脸色阴沉,恨恨道:“豺狼之子,其心终是豺狼罢了。我与花暮雨相识十数载,他到底惹过多少风流帐,我比他自己数得清楚。楚炎是我一手栽培,自幼悉心教导,该不该托付给什么人,难道连这个准也作不了?”

  “花暮雨声名狼藉,的确不是托付终生的良人……楚师弟于我有救命之恩,只要是能帮上他的事,自当倾力相助。”苏月容听罢白瑾的话,脸色稍霁,唇角一弯,浅浅笑道:“若不然,当众拒婚,毁我名节,开阳君如今怎么还能安然坐在此地品茶?”

  

  

  山中无甲子,世事皆如烟。

  柏树上压着将消未消的软绵白雪,远远看去,像是扎了一树的银针。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陡若登云梯,莫说行人,就算是飞鸟远远地拍翅而来,也绝不肯在这险峰落脚筑巢。

  楚炎自闭关之日起,就在思过崖的九老洞中潜心打坐。气聚丹田,吐故纳新,仿佛要与身边的日月星辰融为一体,浑然无物,无我无相。

  闲暇之时也会杂乱地想起一些事。

  就在这华山上,他与花暮雨踏过灵犀谷道,登过云台仙境,趁着师祖不在戏弄过非鱼池的老乌龟,偷饮过仰天池的水。

  “等到哪一朝天下太平了,你我便策马同游,踏遍万里河山。”

  他还记得那个人离开华山前对他如此许诺。

  天下太平,谈何容易?

  但他愿意等,哪怕是两鬓斑白,连执剑的力气也不剩了。只要那个人在身旁,就算在这一方九老洞中终老,也仿佛同游天地间,生而无悔。

  

  楚炎内力渐长,凝神聚气,百物一空。

  手中无剑,心中无我。

  半载修习,小有所成。剑光昭然如雪,收发自如。

  思过崖,司罚之地,总有一些屡犯门规的弟子被送入深山里。日子久了,就有弟子用剑在四周的石头上刻划,楚炎先前并不为意,这日闲来无事,定睛看去才发现趣味良多。

  这一块刻的是:“无——趣——”

  隔壁一块刻的是:“放——我——出——去——”

  繁茂枝叶掩映的老石上稀落刻了许多同门的字号,楚炎沿着九老洞外的山径闲游,一路走到不远处的霜华林,林间杂乱堆放着一丛半人高的乱石,石头上斑斑驳驳地交叠了许多道杂乱无章的剑痕,几乎要把原来刻划的悉数盖过才肯善罢甘休。

  风霜侵蚀,许多划痕已经模糊不清了,年月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楚炎伏在上头仔细打量,隔了半晌才依稀辨出最初刻的字。

  目光直勾勾地定在上头,楚炎蓦地浑身一颤,喃喃念出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一字不差。那个名字就像是连绵的蔓草一般,布满了整座霜华林,只要稍一寻觅,地上的石刻随处可见。

  满载的澄澈思恋染上了一层难以弥散的雾气,楚炎魂不守舍地练了几天剑,好不容易等到负责送粮的刘仲言老伯前来,忍不住逐一打听这思过崖先前关押过哪些门中弟子,与天策府可有什么关系。

  上了年纪的人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滔滔不绝说了半天,突然一拍后脑勺道:“哈哈,我想起来了,你那大师兄也在这思过崖上住过呢!那时候,他可比你现在的年纪还小,去了一趟天策府,到底干了些啥,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被关在这里一关就是一整年。那会他还怕黑得很,全然没有如今的威风!”

  大师兄?……

  这样的过去不但从未听闻,更是难以料想。

  疑团初晓,迷离的雾气却是愈深愈浓了。

  

  

  深山清风朗月,不知时日几何。山下江湖纷扰,风云瞬息万变。楚炎刚上思过崖不久,浩气盟内就闹出了好一番风波。

  落雁城,雁城肆。

  不是冤家不聚头,不过出来吃顿寻常便饭,白瑾与苏月容就撞上了最不想碰见的人。花暮雨带着齐志北和叶柯,三个人点了一桌的菜,黄芪羊肉汤、松花饼、黄粱饭,热气腾腾地往外冒着烟。

  身旁人暗地使了一个眼色,白瑾心领神会,柔声笑道:“容容,前两回你不是说吃得不尽兴么?那我们今天可要好好吃,慢慢吃——”

  “这里的葫芦鸡颇得长安古法,真是再好不过。”

  午膳时分,客似云来,一桌桌都坐满了,只有邻着花暮雨的地方还剩一张空桌,两人大摇大摆走过去,目光齐刷刷地瞥向花暮雨桌上。

  “上回我吃过这家的羊肉汤,满满一碗都是羊骚味。哎呀,真不是人喝的。”

  “无妨,总有不长眼睛的人爱吃。”

  叶柯兴冲冲地从汤里刚捞起一块羊肉,听了这话,筷子不由僵在半空。

  “柯弟,吃饭,不要管闲人说的话。”白瑾与花暮雨不和的事早在浩气盟中传了个遍,就连七星岩练兵也是井水不犯河水,隔得要多远有多远。齐志北正色训了叶柯一句,端碗默默扒了一口饭。

  “开阳,你还记得么,这家的松花饼做得跟石头一样硬,上回老赵就是吃这玩意磕得牙都崩了一只!”

  “无妨,总有饥不择食的人敢吃。”

  花暮雨手里抓着一张松花饼刚啃了一口,脸色如墨,提起案上酒埕哗哗地往叶柯、齐志北二人碗中倒:“兄弟们,喝酒!”

  石冻春灌得湿了唇角,湿了衣襟,花暮雨埋下头,眨眼就独自灌了半埕。

  苏月容一桌的葫芦鸡也端了上来,金黄的肉鸡放在一个葫芦做的食具里,皮酥肉嫩、鲜香味美,附了一碟椒盐佐食。历经清煮、笼蒸、油炸三道工序,当真是色香味俱全的上品佳肴。

  素来挑剔的大小姐夹了这葫芦鸡,也是赞不绝口。美食当前,就懒得奚落隔壁桌的粗汉吃的到底是什么了。

  然而白瑾又岂有如此轻饶花暮雨的道理,细品了两口葫芦鸡,边吃边道:“这葫芦鸡味道当真不错,华山清冷,少有拿得出手的好菜。待楚炎来了,我一定要带他好生尝尝。”

  “不曾吃过这葫芦鸡还真是可惜,先前你和楚师弟在华山上都吃些什么?”

  苏月容与白瑾有意为之,当即挑了话端,信口开河,从两个人在华山上同吃同喝,一直聊到练剑时怎么的心意相通,风雪交加之际相拥而眠。说得好一番天花乱坠,眉飞色舞,差些连白瑾自己也相信了一切是千真万确的事。

  鲵鱼炙、百岁羹、烩三鲜,这两个人扯谎不嫌累,吃饭也不嫌多,一道道菜灌得酒饱饭足,肚满肠肥。

  相形之下,隔壁桌粗茶淡饭的人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除了叶柯、齐志北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外,花暮雨几乎从头到尾就没吭过声,饭菜也吃不下多少,差不多是石冻春生生喝饱了。

  “这鲵鱼炙甘甜可口,下回你可要带楚师弟来好生尝尝。”

  “鱼肉鲜嫩,伊人温软,如此甚好。”

  花暮雨满腔怒意被点燃了个彻底,再难按捺,手中酒埕猛力一扔,迎面朝白瑾摔了过去。

  宝蓝道袍应声而起,云袖一卷,酒埕轻盈抛到墙角处,化作了一地的碎片。

  “拔剑——”三尖两刃锃亮如雪,花暮雨箭步往前,长枪直逼白瑾双眸。

  白瑾唇角笑意渐盛:“你可还记得最后那回我们定过什么约?”

  “记得。”花暮雨枪头往上又挑了一分:“若战,至死方休。”

  碧落青冥应声而出,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甫一出鞘,便是一声惊天的剑啸。这幅架势,还哪里有人吃得下饭,转眼都作了鸟兽散,只剩下双方自带的家眷在旁干瞪眼。

  “哎哟,两位坛主,两位爷,小庙容不了大菩萨啊,您们——”看店的人最先哭丧着脸嚷了起来。

  “花兄且慢动手——”齐志北也连忙起身劝架。

  话音未落,只见支窗一摇,两道人影疾如闪电,跳到了小楼外头,转眼便斗得难分难离,不辨高下。

  叶柯趴在窗边看得目瞪口呆,推搡了齐志北一把问道:“喂,你说啊,白瑾那什么师弟就是花暮雨心心念念的情郎的话,那他到底算是白瑾的人还是我们坛主的人?”

  齐志北头大如斗,扶额叹道:“赶紧下去想办法把人拦住,这种火上浇油的事可千万别提了!”

  

  碧空万里无云,一片晴好,茫阔苍穹下的落雁城却是惊涛四起。

  白瑾与花暮雨武功不相上下,兵戈相接,一连过了数十招仍是谁也没占着半分上风。只苦了一路摆摊的小贩,剑光过处,鸡飞狗跳。落雁城内一贯严禁械斗,好几个七星卫想要上前阻架,都被剑影来回揍得血花四溅。

  至于齐志北一行人,劝架的声音被剑啸声与周近群众看热闹的惊呼声盖了个彻底。叶柯与苏月容本来就没有什么劝和的心思,干脆一并躲进人群中,目不转睛地欣赏这场难得一见的盛事。

  论修为,二人皆是平分秋色。白瑾兼备紫霞功与太虚剑意,内力绵若云霞,剑招宜远宜近,变幻莫测,较之近身作战的花暮雨便要稍胜一筹。

  蹑云逐月,当空一式两仪化形迎头劈来。白瑾内功深厚,花暮雨闪避不及,受了这一击只觉肺腑为之一震。幸而,千钧一发间卸去了八分的力道,不然早该是鲜血直冒。

  当年花暮雨受白瑾一剑差些丢了性命,对纯阳宫的剑招武学就分外留心,暗生钻研了不少应对的法子。先前楚炎与花暮雨相斗,每次都占不得半分上风也是这个道理。

  两人沿着雁城肆往观雁楼一路厮杀,两相追逐,一直打到了七星碑前。

  白瑾一式自创的“天地同寿”使出,夺目剑光有如天罗地网,千百道齐向花暮雨袭去。银甲纵身一跃,不动如山,手中壮志凌云飒然打了一个回旋,梨花散落,密不透风,竟是将剑网生生格了回去。

  梯云纵腾云似鹤,反噬的紫气悉数撞在七星碑上,石裂之音轰然鸣响。

  龙牙出时天下红,花暮雨穷追不舍,势若游龙,霹雳龙牙接连往白瑾身上招呼。两团蔚蓝旋风凌空交战,迅若雷霆,难辨敌我。

  白瑾锁骨处被花暮雨三尖两刃挑中了一枪,血淅沥往外渗,殷红了道袍领子。花暮雨也好不到哪里去,胸前护心镜被碧落青冥戳了一道一指深的凹痕,若不是这一身精钢乃是朝廷工匠所制,比普通护心镜要结实百倍,那道凹痕可就该穿膛而过了。

  白瑾剑招变幻,一式三才化生,旋即反身一剑划在花暮雨手背上,滚烫鲜血霎时顺着枪杆流淌。

  这一剑深可入骨,寻常人早就吃痛握不稳手中兵刃了,殊料花暮雨竟是不管不顾,一式疾往前一冲,满手猩红握着雪色枪杆,三尖两刃猛地往白瑾颈侧刺去,其啸如虎。

  枪若奔雷,势如闪电。白瑾右手执剑,九转归一,左手从染血的领子里探入怀中,极快地掏出三枚梅花镖往花暮雨来路掷去。花暮雨持枪破开了两枚,最后一枚却是生生刺入了右侧臂肘处。

  这梅花镖四瓣皆是倒钩,花暮雨忍痛将倒镖一拔,连着黏糊的热血攥在掌心中,低头瞥了一眼,果然与书房中拾获的梅花镖截然无异。

  “住手!——”花暮雨正欲再战,远方威严人声传来,话中隐有震怒之色:“两位坛主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白瑾与花暮雨霎时后背一僵,各自收了兵器从七星碑上下来,一并单膝跪在地上,朝着那声音来的地方躬身拜道:“参见盟主。”

  两道人群自觉让出了路,谢渊走到尽头一看,只见断壁残垣宛若被恶人谷浩荡洗劫了一趟,七星碑被踹得崩裂四散,轰然倒塌。再怎么偏爱跪在地上的人也难免被气得七窍生烟,沉着脸向身旁人吩咐道:“季真,这两个家伙就交给你发落了。”

  

  落雁城,浩然阁。

  正堂摆着一张红木案几,案上铺着一张羊皮卷,七彩的细线在上头密密麻麻作满了各色记号。

  案几靠里一头的扶椅上端坐着一名四十来岁的男子,身着对襟月白长衫,宽袍大袖,头戴一顶墨青的儒士冠帽,气度不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浩气盟这些年来能够迅速崛起,军师翟季真的谋略可谓功不可没。

  案几靠门一头站着花暮雨,手背与臂肘的伤草草包扎了一下,刚止住血,一身飒爽的鳞纹银甲还残着血污,胸前护心镜狼狈地顶着一道凹痕,战盔上两根深蓝的翎子仍然趾高气昂地傲立着。

  “属下不服!”花暮雨怒意未消,不忿争辩道:“这次的事,分明是白瑾挑衅在前,军师为何偏私只罚属下一人?”

  “私相械斗,先动武者当问全责。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花暮雨往前跨了一步:“不错,是我先动的兵器。可是白瑾在雁城肆上大放厥词,我等血气男儿难道要龟缩着头,任人侮辱?”

  “所以两位坛主就要像蛮子一般当众斗殴,误事扰民,连七星碑都被你们砸坏了,方肯罢休?”

  外头犹是一片狼藉,花暮雨不由消了音,良久才挤出最不乐意的两个字:“我——赔——”

  “七星碑修缮的账目自会平摊到你和白瑾的头上,至于这次的处罚,你也无需多作争执,早日收拾行囊,带着摇光坛的部下往赤马山去吧。”

  翟季真眼见花暮雨仍是满脸的不情愿,羽扇一摇,转而劝慰道:“赤马山乃是南屏重地,终日交战不休,这回算是责罚还是委以重任,就全凭花坛主自行领会了。”

  花暮雨生性好战,枯燥的练兵早已有几分烦腻,不快之情当即一扫而空,欣然答道:“属下从命!前往赤马山之前,属下还有一事禀告。”

  花暮雨从怀中掏出两枚梅花镖,武林中一般的梅花镖皆有五片花瓣,唯独这两枚均是四瓣,辅以精工巧制的倒钩,花瓣大小不一,十分独特。

  花暮雨将入浩气盟以来的所见所闻一一禀告了,连着证据加上诸多猜想,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白瑾的可疑之处,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恨不能当下就将白瑾煎皮拆骨,一下扳倒。

  “白瑾之事,盟内确有流言相传。白瑾出身正派,武艺高强,实乃人中翘楚,若是为虎作伥,实在可惜。此事事关重大,单凭一面之词作不得准,你先下去吧。我已派出天璇坛正隐堂在外查探,待一切查探完毕,自然会有个定论。”

  

  接下来的日子,无论是迁往赤马山的花暮雨,还是留任兰亭书院的白瑾过得都并不舒坦。

  先说赤马山一处。

  程一鸣面无表情地捧了一碗小米粥搁在花暮雨案头:“大哥,今天的午膳。”

  右手被绷带包扎得有若熊掌的人痛苦地举起左手,拿勺子颤颤搅了搅碗里细碎的小米:“这粥……还得……吃几天?”

  “你和白瑾打得痛快的时候怎么不想这个问题。”

  “一鸣……我看这粥……挺好吃的……”

  惨遭牵连的人同样不容易。

  叶柯哭丧着脸抱着碗求饶道:“志北……明天换点新的……好不好?”

  “好,后院里还有几袋糙米。”

  “不——”叶柯好不容易咽了粥,倒在桌上连声哀嚎。

  “早叫你帮忙上前把人拦着,你倒好,在隔壁看戏看得舒坦,如今整个摇光坛都被扣了饷钱,我看这粥少说也得再吃两三个月。”

  

  “容容,吃晚饭了。”兰亭书院,白瑾温言唤道。

  “……今天也吃烤紫薯吗?”七星碑修缮实在是一笔不少的花费,就连一向习惯了大鱼大肉的人也终于迎来了节衣缩食的时候。

  “当然不。”

  苏月容惨白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惊喜的神色。

  “今天吃桂花紫薯。”

  “……”惊喜褪去,复归惨白。

  “这是洒了桂花酱的,很好吃,真的!”白瑾毕生从未笑得如此温柔,如此殷勤。

  

  

  “娶妻当娶苏月容,嫁人当嫁叶山君。”

  在浩气盟诸多的青年男女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前面半句说的是苏月容才貌双全,性情温婉聪慧,自然惹得青年才俊争相倾慕。

  至于后半句说的则是摇光坛副坛主叶山,叶山出身藏剑世家,待人温文有礼,与叶柯性情截然相反。当年叶山投奔浩气盟,依武艺本可破格提拔,然而叶山却是断言相拒,凭着这些年的卓越功勋一步步登至副坛主之位,可谓盟中一众年轻弟子学习的典范。

  叶山为人和顺,仪表堂堂,较之白瑾的冷峻高傲更易招揽桃花。只可惜神女有梦,襄王无心,或明或暗捎来的少女芳心,统统被叶山一笑置之,原样退回了。风华正茂的年纪,竟是孑然一身,无人相和。

  正是这样传奇的风云人物,却有一件事,是连最为亲近的齐志北、叶柯也绝不知情的——

  “天璇坛正隐堂叶山,参见军师。”身着明黄锦袍,背负穆吾巨剑的青年单膝跪地,声音清润悦耳:“此行多有耽搁,还请军师恕罪。”

  “堂主速速请起。”

  浩然阁内,朱门紧闭,外有森严侍卫把守,正隐堂众人的身份一向是盟中机密,绝无外人知晓。

  即便如此,叶山行事仍是格外的谨慎小心,起身入座,将此行诸多的要务一一向翟季真禀告了,声音压得极低,就算隔墙有耳也探听不得分毫。

  翟季真听罢叶山禀告,沉吟道:“‘火凤’苏止心狠手辣,是我浩气盟的头号劲敌。此行若能一举将苏止除去,自然是件造福苍生的好事,只不过……”

  “既然是苍生福祉,军师又何必多加顾虑?”

  翟季真负手而立,片刻思忖,终是应允道:“一切便依你所言行事,至于其他的事务,我自然会为你安排妥当。”

  “属下定当不负所托!”鎏金发带束着高悬的墨发,叶山肃然领了军务,脸色又恢复了一贯的柔善,丝毫不似是掌人生杀于无形的正隐堂主。

  “叶山,你身兼正隐堂之职,行事不宜张扬,南卿辞世后,盟主便破格调遣花暮雨出任摇光坛主一位。花暮雨武功不俗,可惜生性莽撞,今后摇光坛的诸多事务,还望你能从旁协助。”

  “此乃分内之事,属下自当从命。”

  

  叶山回返摇光坛真是一件上下同庆的喜事,自藏剑山庄捎来的银子沉甸甸的,每天都在吃稀粥的穷苦大众总算从水深火热里被拯救了出来。

  叶山功夫稍逊于白瑾,全力以赴的话,与花暮雨勉强能打个平手。日常比试不似生死相搏,花暮雨闲时与叶山切磋武艺,已然尽兴。遇上与恶人交锋的时候,两个人更是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合作无间。

  叶山与花暮雨性情相投,把酒言欢,无话不谈。相识时日虽短,却像是暌违多时,久别重逢的故友。

  

  是夜,月色清明。

  笛声清幽飘渺,遥遥远远自楼头传来。暮秋时分,霜寒露重,思绪纷繁的人听了这笛音,辗转难眠,索性添了一件棉袍,循着那笛音推门往外走去。

  极目远眺,城楼一隅昏暗月光下隐着一个手持竹笛的青年,花暮雨快步走近,看清了那人清俊面容,诧然唤道:“叶山?你怎么在这?”

  笛音戛然而止,叶山歇了横笛,迎着来人笑道:“这话我倒也想问你。”

  花暮雨在叶山一旁坐下,讶然打量着叶山手中竹笛道:“这首《长相思》府里许多兄弟思念远方亲人时都会唱,我反正也睡不着觉,听了这曲子,就出来看看,想不到竟然是你。”

  “这曲子是从前一位天策府的朋友所授。”叶山修长的指端搭在竹笛上,凑在唇边低低地吹奏了几个单音,断断续续,都散落在了夜风中。

  “原来是这样,你那位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只是一位排不上号的无名小卒,将军不会知道的。”叶山将竹笛默默收归怀里,叹了一口气:“马革裹尸,无人记还。”

  花暮雨感同身受,抬手拍了拍叶山肩膀,安抚道:“你的心情我明白,我也有很重要的人像你朋友一般,许多年前就战死沙场了。不过这万里山河,又有哪一处不是牺牲了成山的白骨才换来的一夕安宁?身为天策,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你也不必太过难过。”

  叶山唇角隐隐划过一丝苦笑:“倘若在沙场上为国捐躯,倒也是件虽死犹荣的事。可惜这世间人心污浊,有太多无谓的牺牲与争斗。”

  “无论如何,能让惦念的人好生活着,才是牺牲的兄弟们最想看到的事。”

  月色斜斜,映照着城楼上各有心事的人。

  叶山凝着水烟的眸子投向花暮雨,几乎要将眼前人与记忆里挥之不去的身影完全重叠在了一起,深吸一口凉风,问道:“夜半无眠,总是有心事的人,还在想楚炎的事么?”

  花暮雨从沉思里回过神,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想,又能如何?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想通了,每个人总有自己要走的路,要是他自己选的路,那就随他去吧。”

  叶山隔着长衫抚了抚怀中的竹笛,略一思量,颔首笑道:“如此也好,天快亮了,去走你我该走的路吧。”

  

  

  佳人名动四方,绝美的剑舞下是冲霄的剑气,杀人于无形。

  双掌绵若无骨,惩恶除奸毫不手软。剑灵寰宇,剑神无我,剑破虚空。一批批来袭的恶人谷弟子遭受剑气重创,陆续败退。苏月容与望北村一众的天罡武卫守了半日驻地,好不容易才换来片刻清闲。

  “苏主事辛苦了,坛主有令,今晚你且回赤马山歇息,这几日便留在山上,望北村会派新的人来接替。”叶山带着三两个巡山的护卫,一行策马到了望北村,正好赶上苏月容准备回营帐歇息,连忙叫住人吩咐道。

  “可是避水滩战况紧急,风令帅早些天已经下令让我明日前往增援。”浩气盟与恶人谷的战线沿着长江两岸不断延长,渡河滩、避水滩已成烈火燎原之势。

  “无妨,摇光坛遣了人手前往增援,苏主事先行回赤马山整顿吧。”

  “有劳叶副坛主通传。”

  叶山拍了拍胯下的麟驹,与身后的护卫继续往半月谷方向巡山。

  每天一睁眼就是打不完的仗,杀不完的恶人,难得能有歇息的机会,苏月容心中自然欢喜,回至营帐中捡拾了行囊,便往赤马山上走。

  月夜清寒,忙前忙后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刚以为能睡个安稳觉,一支十字镖竟是破窗而入。

  “谁?!”苏月容自床上惊坐而起,推门而出,顺着十字镖来的方向仔细搜寻。然而四周营帐林立,只闻鸟雀啼鸣,连巡逻的守卫都抓不着一个,更不要说什么可疑的人。

  苏月容巡查了两趟,一无所获,回至房中,点上蜡烛,掏出绣花手帕小心翼翼从柱子上拔出十字镖,方发现是内有乾坤,一封密信端正夹在里头,藏得极为隐秘。

  苏月容心生疑窦,拆开了信,提着烛台一看,只见上头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行字——“想要保住苏止的性命,明日辰时凛风峡相会。”

  “火凤”苏止,雪魔堂战功显赫的大将,浩气盟头号劲敌。

  ……却也是苏月容失散多年的生父。

  正邪不两立,然而血浓于水,生恩深重,岂有一日敢忘?两人失散之前,苏止更是极为宠爱苏月容这个独女,视之有若掌上明珠,想要天上的星星也会竭力为她摘下来。

  苏月容拿着信的手一颤,是去还是留,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翌日清晨,苏月容换了一套不显眼的寻常布衫,到马厩里牵了照夜白,取道赤马山后方小道,候着守卫交替的时刻悄然潜出了营地。

  自半月谷一路往凛风峡策马赶赴,两道凉风扑面,苏月容恍恍惚惚地回忆着当日在昆仑与苏止父女相认的事。

  那个人……爹爹……当真是极欢喜的,有那么一瞬,苏月容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苏府娇生惯养的小千金,而不是在江湖腥风血雨漂泊的开阳坛主事。

  但是下一霎,当浩气盟与恶人谷大军相对,他与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就转身回到了后方。刀锋,剑刃,对着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劝他归顺浩气盟,改邪归正。

  他拭着弯刀上的热血放声大笑。

  “回不去了,有一些路,是只要走一步就永远回不去的。”

  然后她看见,记忆里那个慈眉善目的人,挥刀斩杀着一个个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姐妹,满手滚烫鲜血。

  那个曾经温暖而宽阔的臂弯,如今是多么的冰冷遥远。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能,绝不能让那个人倒在别人的刀剑之下。

  爹爹……

  

  一阵兵戈交错的喧嚣声将苏月容从回忆中惊醒,夹杂着一声熟悉的怒吼。

  “尔等贼子自命浩然正气,如今却凭着设伏的本事捉拿老夫,谢渊这老畜生——教的好一群伪君子!”

  苏月容远远听了这怒吼,心头不由一惊,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苏止。

  双足轻点,从照夜白上一跃而起,暗香掠影,凌空飞舞。苏月容衣袂纷飞,翩然落到了凛风峡战阵之中。

  “容儿?!”苏止当胸受了一剑,一手捂着胸前冒血的伤,一手执着一柄通体火红的凤首弯刀,见了来人,惊喜唤道。

  苏月容四下环顾,只见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十几具尸首,看服饰多是些恶人谷的弟子,也有两名浩气盟的新兵。

  苏止一人独力奋战,被七个天罡卫重重包围,为首的是天璇坛正道堂主陆峰。

  “此人乃是雪魔堂陶寒亭麾下重将,苏主事岂会与此等邪魔相识?”陆峰与苏止激战正酣,听了苏止那一声叫唤,警惕望向苏月容问道。

  “……陆堂主,得罪了。”战况紧急,苏月容双手往后一探,赤练蓝翼出鞘,一式“剑影留痕”往陆峰身上削去。

  剑光耀目,剑舞长空,如织剑气生生将围住苏止的天罡卫全数逼退了一步。

  苏月容正是奋力应战,来回挡了十数招,蓦地听得身旁人一声惨呼。

  苏月容猛一回头,只见苏止双唇绛紫,右腿森然往外渗着乌红的血。误中毒镖后,苏止一直以内力镇压毒性蔓延,不料当胸受了陆峰一剑,气血外涌,一时无力为继,毒液游走肺腑,痛楚难耐。

  “爹爹!”心下慌乱,苏月容连忙腾出手扶住了脚步不稳的苏止,伸指封住苏止身上要穴,竭力阻止毒血运流。

  陆峰但见有机可乘,手中快剑往前一刺,眼看就要刺中苏止要害。

  苏月容既急且怒,疾如雷霆就是一剑,正好砍在陆峰左肩之上,鲜血四溅。

  苏月容无心伤人,先前十数招只守不攻,此时被陆峰逼得急了,青色的剑锋上方是真正染了血。

  苏止中毒已深,剑伤正中要害。苏月容无力回天,双手紧紧抱住往后仰去的人,心头剧痛,睫羽轻颤,热泪抖落在苏止脸颊上。

  “莫哭……乖女儿……笑……好看……”苏止颤巍巍伸手抚了抚苏月容滑腻的脸蛋,胸膛滚烫流淌出乌红的血,头颅一歪,气息凝绝。

  “爹爹!——”苏月容跪坐在地,失声恸哭。怀里抱着的这个人是她在世上最后的血亲,是她自幼相依为命的人。

  此时此刻,苏月容才恍然惊觉,什么浩气盟,什么恶人谷,正邪道义其实都是很可笑的事。真正实在的,从来只有陪伴在身旁的至亲。倘若自己当日舍得下浩气盟的虚名,今日,或许就是迥然两异的境况。

  

  陆峰中剑后倒退数步,突觉一阵昏眩铺天盖地而来,脚步不稳,跌坐在地。

  一旁的天罡弟子连忙上前搀扶,只见陆峰左肩伤口处流出一股黑色的毒血,惊呼道:“堂主,你怎么也?!”

  陆峰脸色惨白,从怀里慌忙抖出一瓶药丸,塞到嘴里嚼碎了咽下,左肩的麻痹感却是游走全身,不过片刻,倒在地上不住喃喃道:“不……不是一种毒……苏……苏月容……”

  陆峰身体抽搐,口吐白沫,躺在地上好一番痛苦挣扎,双目圆睁瘫倒在老树下。

  隔壁弟子接连叫唤了几声堂主,伸指一探气息,竟和苏止一般,命丧黄泉了。

  “是她害死了堂主!”一个与陆峰关系要好的天罡卫当即红了眼,指着苏月容大喊道:“她是苏止那个邪魔的女儿,如今又害死了堂主!”

  数柄长枪一并袭来,苏月容悲愤交加,双剑往后刺去,剑锋刷刷地在一众天罡卫身上划过了一道。众人被剑锋割破的地方转眼就流出了陆峰左肩一般的毒血,毒性发作,滚作一地。

  此时苏月容方从悲恸中回过神,一看这境况,心下大惊,低首打量手中的赤练蓝翼。

  ……剑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涂了一种无色无味的软膏,任是苏月容见多识广,也是束手无策。

  唯一可以断定的是,这软膏有毒,而且是见血封喉的奇毒。

  

  “浩气盟待你不薄!为何对兄弟们下如此毒手!”苏月容正是提着赤练蓝翼怔怔出神,蓦地听得远方一声暴喝,一骑火红带着一骑明黄策马到了跟前。

  “我没有!”苏月容心头一凉,争辩已是无力。

  “坛主!”一个侥幸没有被剑刺中的天罡卫跑到花暮雨身前连声哭诉道:“堂主带着我们好不容易击杀了苏止那个魔头,想不到这魔头的女儿竟然比魔头更狠,毒杀了兄弟们!坛主,你一定要为我们讨回公道!”

  叶山顺了顺麟驹的鬃毛,低首叹了一口气:“父女相聚,本是好一出人间乐事,可惜……”

  花暮雨提枪直直指着苏月容,双目灼灼射出愤怒的光。

  “如今境况,按规矩该交由玉衡坛司空长老处置,是么?”苏月容缓缓抬首问道。

  “……是。”花暮雨紧握金枪,危险地逼视在苏月容一步开外。

  苏月容并指吹了一下响哨,守在不远处的照夜白乖巧地跑了过来,丝毫没有感受到箭在弦上的危险气息。

  苏月容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一声冷哼,扬鞭往浩气盟前行。

  “博望山的路,我自己会走。”

  

  

  七星岩,五横七列的开阳坛护阵兵整齐划一地挥舞着刚学的剑招,一旁高台树荫下翘腿坐着监工的人,单手支颌,百无聊赖地闭目小憩。

  后头一个少年抬眼看见白瑾一脸昏昏欲睡,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变招的脚步,滥竽充数地混在人群当中。

  “嗖——”碎石破空,不待少年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高台上掷来的石子狠狠击中,一阵发麻生痛。

  “明日午膳之前抄三遍《道德经》放到兰亭书院,字迹要端正。若敢怠慢,再添三遍。”白瑾揉了揉发硬的脖颈,双指随意地取了一颗尖角石子,目光如炬,搜寻着下一只开刀的羔羊。

  说起来,也不知道远在华山的两位师弟如何了。

  九十九遍的《道德经》,八十一遍的《南华真经》,四十九遍的《清净妙论》。当真是令人怀念的岁月,小师弟抄经抄得泫然欲泣的模样格外地惹人怜爱。

  至于楚炎,这些年已经极少能捉到他犯错的时候了。该感慨这家伙是越长越沉稳,还是越长越无趣好呢?

  白瑾唇角悠悠扬起一分笑意,然而下一霎,从天而降的消息却是让人彻彻底底地笑不出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是白瑾的亲信,凑到白瑾耳畔,低声禀告道:“坛主,出大事了,苏主事被人关进了元风禁狱。”

  平地一声惊雷,白瑾眉头紧蹙:“怎么一回事?!”

  “天璇坛陆峰率众截杀苏止,正好碰上了主事。后来……听说主事毒杀了陆峰和六个天罡卫。”

  白瑾闻言,冷声哼道:“正好?世上岂有如此之多的巧合。”

  “属下自然相信主事乃是含冤受屈,然而此事所涉人命众多,恐怕……”

  “我白瑾的人,轮不到别人来管。”白瑾并指一弹,手中石子没入老树之中,拂衣而起,往元风禁狱所在的博望山方向行去。

  蓝衣青年快步抢在前头,好不容易拦住了白瑾,焦急道:“坛主,近来盟里的流言你也该听说了!如今你、你若是贸然劫狱,只怕会给生事的人抓住更多罪状,到时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白某平生,最恨不白之冤。”

  白瑾脸色如冰,峨冠博带,袍袖迎风飞舞。

  “然而与小人争辩,却比蒙受不白之冤来得更为令人厌烦。”

  

  博望山乃是浩气盟玉衡坛的驻地,主司盟中刑罚与恶人谷的战俘处置之事。其中最为凶险的一处牢狱便是元风禁狱,专门关押重罪之身和冥顽不灵的恶人。牢狱不见天日,各色刑具一应俱全,堪与恶人谷的阴森可怖相较。

  被关进元风禁狱的人不必妄想出去的事,只需好生掂量,到底是苟且偷生忍受百般酷刑来得好,还是伺机寻个了断来得痛快。

  刑讯室中,牢头段霸天看着绑在木架上的苏月容,啧啧叹道:“如花似玉的小美人,竟然怀着一副蛇蝎心肠,真是教人意想不到——”

  “我没有!”刚到博望山,还没有正式审问就被强行扭送到了元风禁狱。一人之力,何以抵抗,苏月容手脚都被粗实的麻绳绑在了木架上,忿忿喊道:“要审就让司空长老来审,你算个什么玩意,快放开我!”

  “哼,长老在外公务繁忙,哪里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哪里用得着审!我劝你识趣就乖乖地把和恶人谷的勾当交代清楚,倘若派得上用场,说不定还能免上几分皮肉之苦。”审讯用的烙铁搁在通红的火盘上,段霸天把烙铁来回磨了几下,火花迸溅的声音伴着猖獗的笑声在囚室里回荡。

  “昭然之心,日月可鉴!什么勾当,不要用你的臭嘴侮辱人!”段霸天面目狰狞,苏月容一眼也不愿意多看,别过头恨恨骂道。

  “小妮子嘴倒是挺硬,只是不知道这纤细的身子骨能顶得住多久?”段霸天一手提了滚烫的烙铁,走到苏月容跟前,眼看就要往莹白如雪的肌肤上印下不可磨灭的记号。

  “难怪他们都说娶妻当娶苏月容,看这脸蛋儿漂亮的,老子都不忍心了。”这色中恶鬼靠近了痴痴一看苏月容的绝色容颜,看得心花怒放,提着烙铁的手岿然不动,另一只手竟是不老实地摸上了佳人的桃花脸。

  “放开我!畜生,放手!”苏月容奋力挣扎,然而手脚都被五花大绑锁住了,哪里还有挣脱的力气,被那张油腻发黑的手摸了两把,恶心得喉头一阵翻涌。

  “嘿,反正进了这元风禁狱,都是出不去的!倒不如从了我,与老子当一对快活鸳鸯,总比做个花脸的怨鬼来得好!”元风禁狱少有女色出入,段霸天遇上苏月容,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兴奋得口水直冒。

  “畜生!——”一声暴喝自外头传来,牢笼的锁被人一剑劈了个稀巴烂,日光刺眼地射进昏暗的刑讯室内。

  苏月容早被段霸天吓得脸色惨白,魂飞九霄之外。此时只见铁门大开,那人踏着耀目白光而来,长剑胜雪,翩然若仙,宽大的袍袖下握着紫气冲霄的碧落青冥剑。

  眼眶里久久噙着的泪珠再也按捺不住,哗地一声往下坠,泣不成声。

  剑光过处,血花四溅。不堪一击的人倒在血泊中,五脏六腑碎作了渣滓,满屋子都是恶臭的血腥味。

  剑尖极快地上下挑了几回,苏月容身上的麻绳悉数裂了,无力倒入白瑾怀中,哽咽着唤了一句:“开阳——”

  “是我来迟了,抱歉。”白瑾伸臂紧紧拥住怀中人,深情地在苏月容额上吻了一记。

  关在元风禁狱的囚犯都被下了软筋散,白瑾打横抱起苏月容,大步流星往外走。

  苏月容恍惚倒在白瑾怀中,只见两道玉衡坛的守卫倒了一片,颤声问道:“你……杀了他们?”

  “罪不至死,只是给了点教训。”白瑾眉头一皱,沉声问道:“这里头可还有哪个畜生欺负过你?”

  苏月容缓缓摇头:“我刚被关进来,只被段霸天轻薄了几分,其他人不曾伤我。”

  昏迷在地的一众守卫侥幸捡回了一条命,白瑾抱着衣衫褴褛的苏月容极快地在林间小道穿梭。

  “我们……去哪里?”先是一场无处洗刷的飞来横祸,如今又是杀人劫狱出逃。苏月容心下惘然,一时只觉身若孤鸿,不知何处方能觅得栖身之所。

  白瑾在苏月容脸颊上落了一个安抚的轻吻,眉目含笑,波澜不惊:“莫怕,天大地大,总有你我二人安身之地。”

  吾心安处是吾乡。

  从今往后,大概就要跟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长相厮守了。

  苏月容酸楚的心头不由轻轻地泛上了一丝难言的蜜意。

  

  

  天有不测之风云,前些日子还是艳阳高照的天,忽然就刮起了倾盘骤雨,纷纷扬扬地往大地抛洒。

  屋檐积水汇成了线往下滑,风雨交加的声音呼啸着盖过了屋外的一切嘈杂。

  浩然阁,紧闭的朱门后,雨声渐远渐消,平素处变不惊的人而今浓眉扭作一团,脸色少有的难看。

  “属下办事不力,甘受降罚!”叶山俯首案前,跪地请罪道。

  翟季真示意叶山起身:“木已成舟,你且将此间事由一一细述。”

  叶山应声禀道:“属下依计向外传出苏月容行踪,引蛇出洞。果不然,在往避水滩的必经之地凛风峡处设伏擒得苏止一行。事情至此,本是一切顺利。只可惜,不知为何,苏月容擅离职守,现身于凛风峡。随后,苏止伏诛,苏月容为报父仇,以见血封喉的剧毒杀害了陆峰等人。

  翟季真眉头紧锁,疑道:“苏月容生性善良,如此狠毒行径,并不像是她的所作所为。”

  “请恕属下直言,毕竟血浓于水,亲眼目睹至亲遇害,就算是再纯良的人也难免性情大变,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白瑾与恶人谷通敌一事铁证如山,白瑾与苏月容二人情深意重,耳濡目染之下,只怕初心难保。”

  翟季真闭目沉思,肃然问道:“白瑾通敌一事,你有几分把握?”

  先前在昆仑打听到的线索早已汇报完毕,叶山将白瑾房中搜获的信物一并呈上:“不灭烟门下,七杀堂主。此事属下查证多时,并无差池。”

  翟季真接过信物,来回踱步:“白瑾城府深远,苏月容武功不俗,两人若为恶人谷所用,他日必将是我浩气盟的心腹大患。”

  叶山静立于案旁:“此二人,可除,不可留。”

  “报——”朱门外,风雨潇潇,忽有快马疾驰而来。

  翟季真赶紧开了门,来人焦急如焚,从马上纵身跳下,还没站稳脚,就急匆匆地禀道:“白瑾独闯元风禁狱,杀人行凶,如今带着苏月容出逃,两人不知所踪!”

  翟季真脸色铁青,当即宣道:“传令下去,各坛严阵以待,大小关口一律封锁。天玑坛精锐弟子全力缉拿二人归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有违者——杀!”

  

  南屏山,宓谷之中。

  风雨里两道翩若惊鸿的人影踏雨而至,久候的蓝衣青年欣然递上两件绿蓑衣,躬身道:“参见坛主!”

  白瑾抖落了一身的雨珠,伸手替苏月容系好蓑衣,转首问道:“吩咐你带的东西带来了么?”

  青年双手捧着一个通体发亮的乌檀木剑盒呈到白瑾手中,踏雪飞鸿两匹骏马见了久违的主人,也从不远处的树荫下欢快地撒开蹄子,飞跑了过来。

  白瑾伸手将剑盒推开一道缝,里头卧着一把三尺五寸,四斤六两重的长剑,寒光凛然不可貌物,一看便是绝世的名兵。

  青年完成了白瑾交托的要务,通风报信道:“盟内已经下了令,说是坛主通敌劫狱,主事毒杀同僚,论罪当诛——”

  “如今将我的行踪卖出去,还来得及领赏。”白瑾扣上剑盒,仔细擦拭过了,负在背后,风轻云淡道。

  青年扑通一声跪在泥泞的湿地上,罩在倾盘的雨水里,指天发誓道:“坛主对在下有知遇之恩,在下绝对不是狼心狗肺的小人!”

  苏月容软筋散的毒性退了七八,两人翻身上马。白瑾倚马扬鞭,满意笑道:“念在你这句话的份上,他日战场相见,且留你一条命。”

  “坛主大恩,定当结草衔环相报!”

  “回去吧,你再不走,通敌的罪名就永远撇不清了。”白瑾一夹马腹,踏雪飞鸿通晓人性,风驰电掣地载着两人消失在崎岖山道间。

  苏月容淋了雨,脸色更显憔悴,伏在马背上黯然向身旁人道:“是我连累你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白瑾剑眉入鬓,眸光如雪:“先前盟中也有过不少风言风语,但都成不了气候。料想不到,花暮雨接掌摇光坛后,事态每况愈下,如今落得如斯境地,是我轻敌了。”

  “你的意思是……”苏月容若有所思,忆及赤马山前后种种,与白瑾一一细说了,蹙眉道:“难不成,这一切也是他布的局?”

  白瑾听罢,心头怒火更盛,马鞭在空中狠狠甩了一转,雨珠飞溅,冷声哼道:“他这些年倒是长进不少。”

  曾经以性命相守的浩气长空一夕之间变成了要取自己性命的龙潭虎穴,苏月容心下恻然,随着飞鸿颠簸问道:“那我们如今,当真要往恶人谷去?”

  一朝黑白颠倒,敌友难辨,白瑾不似苏月容,对所谓浩然正气有什么留恋。然而武功再高不过以一敌百,要与高手如云的浩气盟为敌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为头痛的是,另一边的路也并不好走。

  “昔日斩杀恶人众多,只怕恶人谷未必容得下你我。”

  “那……”苏月容忧色更盛。

  白瑾发梢被飘零的雨水浸得半湿,湿漉漉地搭在高挺的道冠后头。沉思了片刻,道:“无论如何,有个地方我得先走一趟。”

  “纯阳宫?”

  白瑾颔首一笑,睽违多时的人,终究是要相逢了。

  可惜这相逢的时机,未免来得太过不讨喜。

  踏雪飞鸿日行千里,载着二人很快就闯出了葱葱茏茏的南屏山,沿着岭南道往长安一行而去。

  

  

  浩气盟内的惊天变故不多时便辗转传至赤马山驻地。

  主帅营帐内,花暮雨闻言一摔案卷,回身就去取兵器架上的八尺银枪。

  “大哥!”程一鸣猛地跨了一步,拦住人劝道:“当下战况紧急,军中不可一日无将,这一趟你千万走不得!”

  花暮雨横枪而立,怒火中烧道:“白瑾狼子野心,好不容易公诸于世!可恨这厮跑得这么快,不亲手把他抓回来,我怎么甘心!”

  “天玑坛精锐倾力而出,天罗地网,通力缉捕,现在的白瑾不过是丧家之犬,总有落网的时候。”程一鸣眼看花暮雨仍然没有退让的意思,毅然请缨道:“大哥若是执意出行,请让二弟代劳!”

  “白瑾武功高强,你不是他的对手。”花暮雨剑眉倒竖,恨不得插翼而飞,但眼下赤马山的战况的确紧急,他身为主帅,贸然离行如何对得起浴血奋战的兄弟。

  程一鸣深知花暮雨心思,连忙继续劝阻道:“有天玑坛众人鼎力相助,大哥无须担忧!

  “此行凶险,不可——”

  花暮雨话音未落,有人掀了帘帐,施施然笑道:“若是多算上我一个,将军能否安心?”

  玉带锦衣,乌发朱颜,叶山甫踏入营中,花暮雨刀锋般尖锐的目光就柔和了几分,诧然问道:“你?”

  “白瑾叛逃一事,所涉甚广,我已经向盟主请令出山追捕,不知将军可愿意把你的好二弟借我一用?”

  叶山眉目间自有一股三月春风的温柔,教人不自觉的便舒了心。花暮雨稍松一口气,片刻迟疑,终是答允道:“你和一鸣相互有个照应,我也就放心了。”

  “事不宜迟,咱们走!”

  程一鸣与叶山牵了最好的快马,策马扬鞭,并肩驰骋,循着天玑坛前方传来的线报一路披星戴月而行。

  一对在前头翻山越岭地飞跑,一对在后头日夜不休地追逐,只苦了众人胯下的骏马,口吐白沫栽倒了好几匹,就连日行千里的踏雪飞鸿也累得四蹄一跪,无力为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等到白瑾换了三趟一等一的好马,总算抵达纯阳宫时,叛逃一事已经被浩气盟飞鸽传书传遍了整座华山。

  将苏月容安置在枫华谷的午阳岗处,此事事关师门恩怨,白瑾执意孤身回返,一人一剑,泠然御风而行。

  时值深冬,风雪比往年刮得更为汹涌,两个守门弟子裹着新换的棉袄,瑟瑟发抖,忽然有人眼尖大叫了一句:“你看那个人,像不像是——”

  后面半句就不必说了,踏在雪上的印子蓦地多了轻盈一行。一晃眼,墨履已是傲然踏在门槛上。

  上一刻还在窃窃私语讨论着白瑾的事,此刻见着人,两个人却是立刻哑了,大气不敢稍喘,怯生生地行礼道:“白师兄——”

  “楚炎、连若何在?”白瑾单刀直入问道。

  “楚师兄在思过崖上,连若师弟在老君宫中。”

  “思过崖?他还能犯什么事?”白瑾嘴角勾起了一分笑,好奇问道。

  “听说楚师兄是去练功。”

  ……当真无趣。白瑾心头冷嘲了一句,随手指着一个守门弟子吩咐道:“你,去把他拽下来,就说我要见他。”

  “是!”

  白瑾在华山上向来是一副呼风唤雨的模样,如今虽然出了事,但是功夫放在那里,莫敢不从,守门弟子领了命就往思过崖上赶。

  另外一个守门弟子颤巍巍地看了白瑾几眼,支支吾吾道:“大师兄,浩气盟的事……祁师叔今早在三清殿上大发脾气……说是要清理门户……”

  凛冽寒风灌入宽大的袍袖中,衣袂纷扬。白瑾听了这话,依旧不闪不躲,径直沿着山道往上走:“知道了。”

  华山地势高远,较之地处江南的浩气盟,风雪要烈上百倍。白瑾一路无暇添置衣物,此时仅着一袭单衣,身负一柄青锋。皑皑白雪间,仅得寒风相伴,恍然竟有几分萧索苍凉之感。

  

  

  纯阳宫再冷,生了火关上房门,灌一碗热汤,好歹也可以安然入睡。

  四面八方都是风的思过崖可就不是这么容易熬过去了,烧再多的柴火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连若托人送了一床最厚的棉被上来,蜷缩在山洞里的人仍是浑身发僵。

  倘若不是还有内功护体,明年开春思过崖上恐怕就只剩一把冻成冰棍的枯骨了。

  还好刘老伯体贴地时不时从山下捎两埕烧刀子上来,酒的味道虽然差劲,胜在下肚后一团烈火中烧,可以换取半日的暖和。至于半日后,只得勤加练剑,一直练到手中剑招再快也抵不过双腿哆嗦,便默默地爬回九老洞火堆旁卷作一团,缩在被窝里。

  这日刘老伯刚来送过酒,楚炎一手拥着酒倚在石上不舍浅酌,另一手把玩着刻有花暮雨名字的长生锁细细爱抚。

  明明是霜寒冬雪的天,眸子里的光却比春日盛放的山寺桃花还要鲜艳灿烂。

  在思过崖的这一年来,剑招长进不少。不敢说能和师兄较个高下,但怎么也不至于在外丢师兄的颜面。

  等熬过这一回冬天,就到浩气盟去吧。

  就算是要受师兄责罚也顾不上了,他实在是太过惦念长生锁上刻着的那个名字。白日里除了练剑,抚着,吻着的就是这一方小小的长生锁,夜里醉梦间反反复复闪现的也还是那个长枪立马,意气风发的军爷。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止三秋,这漫无边际的风雪,简直每一日都像是一甲子般久远。

  酒意上涌,楚炎双颊微红,正是胡乱想着这一切,洞外蓦地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楚师兄,不好了!”

  楚炎执剑走至洞外,看着原应戍守山门的不速之客,皱眉问道:“如此慌张,发生何事?!”

  “大师兄和恶人谷的人勾结上了!浩气盟正在追杀他!如今大师兄在太极广场上,听说祁进师叔也带了弟子过去,似乎……是要打起来了……”

  楚炎手中酒埕哐当一声摔落在地,一宿的酒意被惊醒了个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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