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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策羊]楚狂 第一章 风月劫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楚狂还不是恶人谷声名赫赫的战狂,也还没有脸上那一道碍眼的伤。

  那时候的楚狂,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是纯阳宫掌门李忘生座下,排行第二的弟子。姓楚,名炎。

  

  “今夜月色清明,小道长,你且坐下,陪我喝完这一埕吧。”如水月色当空,碧瓦顶上倚坐了一位身穿火红盔甲的军爷,探头看向下方握着剑的道士,笑嘻嘻地摇了摇酒埕,邀道。

  楚炎板着脸伸指梳了梳剑穗,长剑收归鞘中:“我还以为是何方小贼扰人清梦,原来是花将军,恕楚某不奉陪了。”

  “以你我二人的武功,捣了这附近的寨子也是眨眼间的事。区区毛贼,成得了什么气候。”花暮雨生性自负,举起酒埕豪饮了一大口,朗声笑道。

  “你我此行奉命护送叶少侠回藏剑山庄,途中若是出了什么变故,楚某有负掌门所托,将军在李统领那边想必也不好交待,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一个月前,藏剑山庄叶云前往纯阳宫及天策府洽谈两派武器铸造之事。藏剑山庄树大招风,也不知是哪方的仇家得了消息,途中设伏,将其击伤。

  两派得知消息后立刻派出精锐弟子前往护送叶云,花暮雨自幼从军,深得曹雪阳、徐长海等人真传,自然是不二的人选。至于挑选年纪尚轻,武功稍逊一筹的楚炎,则是纯阳宫掌门李忘生有意让其历练所为。

  “我和你又不是叶云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怕什么!”花暮雨响亮地打了一声酒嗝,话里尽是不满之意。

  叶云安置在院落另一侧的厢房中,自然听不见这番夜半的嘲弄。

  “叶少侠经验尚浅,遭遇奸人暗算不足为奇。这一路上,叶少侠负伤前行,毫无娇生惯养之态,又岂会是你所说的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楚炎眉头一蹙,不由出言反驳道。

  花暮雨索性纵声笑了起来:“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我像你们这样十七八岁时,可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风里来火里去,可也没见着要谁来保护!身为江湖中人,连保护自己的能耐都没有,这难道不可笑?!”

  花暮雨比楚炎年长七八岁,江湖资历也要丰富得多,楚炎无力争辩,抽身辞道:“花将军英明神武,楚某就不打扰将军,先行回房小憩了。”

  花暮雨双足一点,从碧瓦顶上轻盈跳下,拦在楚炎面前,唇角浮起一分讥笑:“哎,小道长,斗不过嘴皮子就抹油开跑难道是纯阳宫的绝学?”

  不堪师门受辱,楚炎云纹道袍一扬,皓腕已然搭在精铁剑柄上。

  这一手虽快,却终究是快不过花暮雨。

  花暮雨双指一并,“啪啪”两声闷响,接连点了楚炎身上两处要穴。动弹不得,楚炎刚欲张嘴去骂,竟连哑穴也被人迅速点上了,当真是叫苦无门。

  “这里还有半埕汾州的干和,味道甘香醇厚。你把这酒喝了,我就放你离去。”花暮雨伸指在酒埕封口处打了一转,浅湿的指尖在楚炎有些发白的唇上抹了一道。

  行军打仗,向来少不了两样物事。一是骏马,二是美酒。

  花暮雨对这两者的喜爱近乎痴迷,这一路行来,酒是离不了手的,一个人喝不如在军队中一群人喝那般畅快淋漓,自然想要觅个酒伴。

  叶云有伤在身,不宜喝酒,那就罢了。

  然而这个没缺没损的楚炎也不肯领情,就让花暮雨多少有些不痛快。

  而且每回楚炎推脱的理由只有一个——他那大师兄白瑾不准他碰酒色,说是酒色均乃害人之物,好酒好色的都是庸俗之辈。

  这样的话在纯阳宫清修之地原是再正常不过,然而听在花暮雨耳中自然就有些刺耳。今夜这埕干和便是花暮雨专程等着楚炎上钩,白日在镇子上所买的。

  月色皎洁无暇,楚炎双目圆瞪,死死盯着眼前人那张戏谑的脸。

  花暮雨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双眸炯炯有神,倒也算是个气宇轩昂的军爷。可惜楚炎正是无名火万丈,从那张英俊的脸庞上读出的也只有满满的恶意。

  “怎么,小道长要本将军喂你才肯喝?”楚炎越是不从,花暮雨兴致就越是高。

  清秀的脸庞是刚脱了稚气的年纪,像雪山上的白莲一样纯洁无暇,细腻的肌肤比军营里刀头舔血的糙汉要好得多。

  同行数日,花暮雨还是第一次认真打量楚炎,一时竟看得有些着迷,说不清是戏谑还是别的心思,花暮雨将酒埕凑回嘴边浅呷半口,旋即一低头,撞上了楚炎双唇。

  花暮雨无心伤人,穴道点得并不重,楚炎被点穴后一直暗运气劲,然而冲破穴道的时机不早不迟,偏偏是那恶狼伸着大舌头肆无忌惮地入侵的时候。

  楚炎身体恢复了动弹,却被骤变吓得失了神,这哪里还是什么灌酒,花暮雨含的那半口酒几乎都洒在了道袍雪色领子上,滚烫的舌头竟是恬不知耻地闯了进来。

  等到楚炎清醒过来,狠狠咬住突如其来的异物时,已经被人游刃有余地舔过了一回。

  依花暮雨的武功,全身而退应是绰绰有余,然而情迷意乱之下,还哪里有什么神智可言。一股淡淡的腥味流入两个人的喉头,只听一声惨哼,花暮雨伸手紧紧捂住嘴,指缝间渗出被咬破的血。

  楚炎双颊火烧般滚烫,喉间饮的是比干和要烈得多,醉人得多的琼浆。

  “花暮雨!你!——”

  狠狠掷下两句似骂非骂的话,楚炎踉跄着往客房里跑。

  花暮雨捂住嘴立在原地,耳边回荡着楚炎的骂声,嘴里痛得血流不止,心头却莫名像是狗尾巴草撩拨了那么一下。

  极瘙,极痒,难耐。

  

  

  叶云有伤在身,不便行走,三人平日赶路雇了马车安置叶云,楚炎与花暮雨各自策马在前,以备不测。

  今日,却一切都来得有那么一些不对劲。

  叶云掀开马车上的纱帘探头往外看去,只见花暮雨骑着里飞沙跑在前头,马蹄踢踏的声音离得极远,不像往常那般,时不时在马车旁打个转,不冷不热地插上那么几句话。

  至于楚炎更是奇怪,直接坐进了叶云的马车里,一路闷着头也不吭声。

  叶云垂下帘子,忍不住转头向楚炎问道:“今天花将军怎么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

  “自作孽,不可活。”

  “啊?”

  楚炎心底还在堵着昨晚的事,不悦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平日也不说什么好话,索性哑了更好。”

  楚炎与花暮雨往常关系算不上热络,但也从未在叶云面前相互斥责。叶云自然想不通个中玄机,踌躇了片刻问道:“楚道长,是不是我又做错什么,惹花将军他不高兴了?”

  这才发觉叶云全然想错了地方,楚炎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解释,只好出言相慰道:“藏剑山庄剑术超群,叶少侠年纪轻轻就能出使各大门派,必然是有过人之处。花暮雨一贯言辞刻薄,你不必放在心上。”

  “叶云学艺不精,劳动两位相送,实在是愧对师门。花将军教训的话,叶云应当时刻铭记在心才是。”叶云倚坐在车窗旁,隔着帘子望向前方花暮雨的背影,怅然叹道:“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练出一身足以和花将军并肩作战的武功。”

  楚炎听一次花暮雨的名字便头痛一次,躲在马车里也只为求得片刻清静,眼见叶云一心牵在花暮雨身上,赶紧岔开话题道:“我有一个师弟,也像叶少侠这般的年纪,近来用功得很,闻鸡起舞,风雪不改,剑术日益精进,快比我这个当师兄的还要厉害了。”

  叶云的兴致果然转了到楚炎话上,欣然赞道:“楚道长的师弟将来必定也是人中龙凤。这些天我听镇子上的浩气盟弟子说,楚道长的师兄白瑾在浩气盟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纯阳一门真是满门英杰。”

  楚炎平日极少下山,难得听见外人称赞,心中欢喜,话也不由多了起来:“大师兄是同辈弟子中资质最为优秀的,也是少有精通剑气双修的武学奇才。师父终日忙于门中事务,便由他来教授我与师弟剑法。”

  “楚道长与令师兄感情一定很好。”同行半月,这还是叶云第一次见楚炎稍展欢颜。

  “说来惭愧……”楚炎笑意里多了两分无奈:“大师兄待我格外严苛,我年复一年的努力,也从未换得过一句赞许。反倒是师弟乖巧伶俐,很讨大师兄欢心。”

  “爱之深,责之切。令师兄想必也是对你寄望太高,才会有如此要求。”

  “我很小的时候,亲生爹娘就因为一场瘟疫先后离世。流落街头过了好些年,有一回被一群混混追着往死里打,幸得大师兄出手相救,把我带回纯阳宫,才有了今日一切。”

  “从那个时候开始,无论这个人待我是好是坏,只要是他所求的,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是无怨无悔。”

  一声马嘶戛然打断了二人闲话,马车往后一个翻仰,差些摔得叶云锦袍下刚愈合的伤口再度张裂。

  “两位公子,到扬州了。花将军适才吩咐,天色已晚,两位公子就在扬州客栈暂且歇息,明日辰时于码头处相会,共赴藏剑山庄。”

  

  一路顺风顺水,平安无事。

  花暮雨不喜繁文缛节,送返叶云后,藏剑山庄纷至沓来的客套话就悉数丢给了楚炎应付。

  但总有躲不过的礼数,当夜山庄设宴款待,叶云师父盛情相邀,再不出席可说不过去。

  西子湖畔,小颖园。盛夏时分,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季节,无论是湖里的出水荷花还是碗里的桂花莲子羹都是一等一的美事。

  “云儿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单纯,此行多亏两位照顾,叶某在此先敬两位一杯。”

  “心思单蠢,什么都好也没有用了。”花暮雨坐在楚炎身侧,趁着喝酒的空隙低声取笑道。

  楚炎佯作咳嗽掩过了花暮雨的话,举杯敬道:“叶少侠师出名门,他日必成大器。此行有幸拜访藏剑山庄,得见各位庄主风姿,晚辈三生有幸。”

  “前些日子,浩气盟使节来访,为首的是新任开阳坛主白瑾。席间闲谈,白坛主曾言,他有两位同门师弟,都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楚炎此时方得知白瑾已然提拔至开阳坛主一位,白瑾平素更是从未在外人面前夸赞自己,一时犹如双喜临门,不禁喜上眉梢。

  花暮雨在旁窥见楚炎神色,并指往桌上一叩,冷眼嗤笑道:“坛主一位,不过是徒负虚名,还不如实实在在杀他几百个恶人来得痛快。”

  “花将军说的是,我等江湖中人,除魔卫道只为天下太平,从来就不是图什么封号。师父,待云儿学有所成,也要加入浩气盟出一分力。”

  “难得你也有这份热忱,不过——”在藏剑山庄的地盘上,花暮雨仍然不打算给叶云面子,拖长了声音道:“依你的武功,恐怕还得等上三五七年。”

  年轻人之间的玩笑,叶云师父并不放在心上,举杯一笑,向楚炎问道:“白坛主身居浩气盟要位,楚少侠何不一道加入?手足相助,势必是如虎添翼。”

  “长空令现,罪孽无生。加入浩气盟乃是楚炎多年的心愿。”向往之情溢于言表,然而话锋一转,楚炎脸上又多添了两分落寞:“只是师兄下山之前有言在先,倘若学艺未精就不要踏入浩气盟半步,免得丢了他的颜面。”

  所以自幼就像糖人一样粘着大师兄的连若师弟才会甘愿日夜苦练,明明还是个爱赖床的大小孩,如今竟然起得比谁都早,比白瑾在纯阳宫时还要刻苦百倍。

  而自己,也是不敢稍有片刻松懈,既要照看师弟生活起居,更要潜心修炼,务求剑术有所精进。

  纯阳剑宗一脉人才稀零,自己既然选择了单修剑宗武学,振兴剑宗的重任势必也就落在了肩上。

  楚炎年纪比叶云大不了几岁,但是时刻惦记着身上这诸多的担子,性情与叶云的天真直率自然就有了诸多不同。

  

  

  筵席过后,夜色已深。

  楚炎与花暮雨各有心事,好不容易等到叶云与山庄一干人等先行离去,沿着回房的路踱至楼外楼一处别院中,只见别院空置已久,人迹罕至。两人刷地扭头望向对方,异口同声道:“你且留步——”

  “小道长有何指教,不妨先说。”

  “那日你……”刻骨的滚烫一霎间再度袭来,楚炎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道:“那日你辱我清白,使诈暗算,不是男儿所为。天策门下皆是忠烈之士,我谅你当日醉酒鲁莽。今日你我堂堂正正,决一高下。你若输了,便向我敬茶赔罪。”

  “好!”不假思索,花暮雨身影一晃,长枪握在手中,军靴一脚踏在池塘边的老石上,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问道:“那小道长,倘若你输了,那又如何?”

  “那就是楚炎技不如人,金水镇一事就此作罢!”

  话音未落,兵戈已出。

  花暮雨使的是一柄虎头湛金枪,枪身乃是混铁精钢打制,白金铸的枪头形若虎口,气势如虹。

  楚炎使的是一把龙藻古剑,剑鞘乃是青铜所铸,剑柄处刻有太极两仪图,剑身朴实无华,隐隐透出一股凛然之气。

  月轮高悬,池塘里粼粼映着倒吊的银钩。一红一蓝两道人影纠缠不休,斗得难分难离。

  初时,花暮雨只作守势,长枪上下翻腾,一格一档,任是楚炎剑招再快,竟也应对得滴水不漏。转眼已经过了数十招,楚炎所习剑式一一使尽,花暮雨仍是游刃有余,反倒是四周新绿垂柳削落了一地。

  大势已定,楚炎心头犹如百虫龇咬,焦急如焚。

  道家武学,讲究的是清静无为,无欲方可立于不败之地。这一急,剑式不由更显散乱,终是露了几分破绽。

  花暮雨一声暴喝,突转攻势,长枪一收一转,逐一击破剑影,往前一伸,已然架在楚炎喉间。

  花暮雨手中力道掌控得恰到好处,楚炎只觉喉头一凉,却也是毫发无损。

  “你输了。”花暮雨笑意不减,雪色枪头顺势往上顶了顶,挑住楚炎下颌道:“倘若这是战场,你就是我的战俘——从今以后,是生是死都只属于我一个人。”

  “花暮雨——你不要得寸进尺!”不曾料到那个吊儿郎当,除了喝酒就不干正经事的人动起手来功夫如此了得,楚炎心中羞愧,嘴皮子却不肯退让半分。

  “你还是被点了穴的模样比较可爱。”花暮雨这话说得漫不经心,然而不等话说完,竟是一个疾步凑到楚炎身旁,运指如风。

  哪里料得到花暮雨故技重施,楚炎霎时只剩干瞪眼的劲。

  “可一不可再,江湖人心险恶,小道长可不是每次都能遇着像我这样好的人,日后还是小心为上。”

  花暮雨慢条斯理收回长枪,拍了拍手,暗算完人后仍是一脸的理直气壮,楚炎只觉一阵气血上涌,不知该怪责自己学艺不精,还是咒骂这个无耻之徒强词夺理。

  “前些日子我在扬州添置杂货,老板娘硬塞了我一样东西。带着上路也是占包袱,不如在这里扔掉算了。”花暮雨转过身,在随身的行囊里一番掏弄,最后扔在地上的,竟是一组烟花。

  暖橙色的光照亮了整个昏暗的别院,烟火摇曳,花暮雨弯下腰,围着楚炎放了一圈的烟花,被点了穴的人立在火光正中,怔愕得脑海一片空白。

  “你若是不服输,随时来天策府找我,我们继续比试。”重重烟火掩映着二人修长身影,花暮雨走至楚炎身旁,笑得如沫春风。

  “只不过……下一回你要是又输了,惩罚可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湛蓝道袍外头紧贴着坚硬的铁甲,怀抱来得极长,似乎永远都不会有松开的时候。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与急促的心跳声,清晰地在两个人耳畔回荡。

  半晌,怀抱换成了一个轻柔的吻,正正落在楚炎唇间。

  楚炎紧闭着眸子,就这样僵立在原地,一直等到穴道自行解开,方有几分无措地睁开了眼。

  花暮雨已经走远了,烟火也已经无声无息地熄灭,方才发生的一切如梦如幻,沉醉东风。

  

  其实那样的烟火,楚炎是见过的。

  那是连若初入纯阳的第二年,楚炎也还是十三四的少年。

  那年的元宵灯会比往年的都要盛大,掌门让白瑾带着两个小拖油瓶到长安城里凑热闹。元宵集会,灯火通明,什么奇珍异宝都有。

  “大师兄,那个烟花好漂亮,我们买一个回华山上放好不好?”

  “小孩子不要胡闹,那种烟花是有特别寓意的。”

  “什么寓意?”

  “奉日月以为盟,昭天地以为鉴。啸山河以为证,敬鬼神以为凭。从此山高不阻其志,涧深不断其行,流年不毁其意,风霜不掩其情。纵然前路荆棘遍野,亦将坦然无惧仗剑随行。”

  “不懂……”

  “就是说,如果哪天你拿着这个烟花给你喜欢的小姑娘放了,你就得娶人家,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口的话就要做得到,切忌轻许承诺,误人一生。”

  ……

  楚炎缓缓弯下腰,青砖上还有烟火燃烧过的灰烬,伸指抹去,指尖还感受得到灰烬的余温。方才那一场幻梦,似乎竟是真的。

  

  

  藏剑山庄与纯阳宫都是精于剑术的武学大家,纯阳宫主张以武入道,而藏剑一门则讲究重轻二剑的灵活搭配。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轻剑灵动,婉若惊鸿。

  楚炎本打算借着这次远道而来的机会与藏剑山庄一众弟子好生切磋剑法,博取各家所长。然而自花暮雨不辞而别后,任是叶云再怎么热情招待,怅然若失之感,挥之不散。

  如此心不在焉数日,楚炎终是辞别藏剑山庄,独自回纯阳宫复命去了。

  

  玉清宫,掌门李忘生盘膝坐于蒲席上,静听楚炎逐一回禀此行所见,开怀赞道:“炎儿,你处事得体,进退有方,今后纯阳宫诸多的江湖事务,我也就放心交由你来打理了。”

  “徒儿与大师兄相比,相差的还很远,只怕有负师父厚望。”在外行走稍有差池,丢的就是整个门派的颜面,楚炎自知能力尚浅,谨慎应道。

  “白瑾确是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李忘生伸指捋须,喟然长叹:“可惜我早年醉心道学,对他过分放任。这些年来,他武学日益精进,性情也越发的专横独断。祁师弟对他素有微词,先前他与你师叔起了争执,负气下山远走浩气盟。为师只望他在浩气盟能够修身养性,有所觉悟。”

  “大师兄而今已是开阳坛的坛主,师父大可放心。”

  李忘生闻言并无喜色,波澜不惊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

  “徒儿与天策府花暮雨将军比过武,花暮雨武艺远在徒儿之上。徒儿自入纯阳门下,习武一事,未敢懈怠。如此惨败,实在不服,也实在是愧对师门,请师父责罚!”楚炎双膝一跪,伏在李忘生座下道。

  “炎儿,你可还记得《道德经》第三十三章前两句是什么?”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大荒之中,有后土族人,名曰夸父,善行,遂与日竞跑,未至,卒于大泽。倘若你今日穷尽心力,终能胜过花暮雨,明日再遇到比花暮雨更为强大的对手,又当如何处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胜者不败。炎儿,你可明白?”李忘生带笑颔首,淳淳善诱道。

  楚炎若有所思:“徒儿明白。”

  “一路奔波,你也辛苦了,下去好好歇息吧。”

  “是,多谢师父。”

  

  楚炎从玉清宫处出来,正好是于睿师叔点拨完太极广场一众师兄弟剑术的时候。晴空霞光万丈,夕阳斜斜。

  “楚师兄。”走在前头的几个年轻弟子见了楚炎,恭敬唤道。

  楚炎点了点头,以示回礼,目光在太极广场熙攘的人群中不住搜寻。

  “二师兄!”水蓝的海洋里荡出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游鱼,离得极远就往楚炎怀里撞。

  连若与楚炎一道长大,二人身世相若,情同手足。楚炎伸手拥住连若,替怀里人理好两鬓的散发,正了正道冠,柔声问道:“我不在的这些天,你可没闯什么祸吧?”

  连若稚气未脱,双唇微撅:“二师兄你怎么老是不放心我,于师叔刚刚还称赞我身手比以前敏捷多了,让其他师弟好生跟我讨教呢!”

  “那就好。”楚炎舒心一笑,身前少年稍显矮小瘦弱,但总算比自己下山时又长高了一些,一双眸子水灵灵的,即便是真犯了错,也没有几个人忍心责罚。

  “二师兄,藏剑山庄好玩吗?是我们的剑法厉害还是藏剑山庄的剑法厉害?这次下山肯定有很多新奇好玩的事,我记得还有个天策府的将军和师兄一同上路呢,那个将军是不是很厉害?师兄快说给我听听。”平日只能听长一辈的师兄们讲述江湖趣闻,这次终于逮到自家师兄可以问个够本,连若一个劲地追问道。

  楚炎宠溺地无奈笑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怎么说得过来?”

  “那我们上天街去,一边吃,一边说!师兄,我要吃肉夹馍,还有杂碎汤!”练了一天的剑,肚子早就咕咕作响了,连若扯着楚炎道袍袖子就往天街上跑。

  “好,好,都依你。”楚炎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唯独在连若面前就像被灌了迷汤似的,少有半个不字,随着那个大小孩快步往天街走去。

  二人在天街食肆一隅坐下,清规戒律森严的纯阳宫,总是这条染了市井气息的天街最多欢声笑语。

  楚炎绘声绘色地耐心向连若讲述一路见闻,藏剑山庄的西湖小吃惹得连若垂涎欲滴。两碗热辣滚烫的杂碎汤适时端到了二人桌上,连若赶忙端勺舀了一大口暖汤灌进肚,再啃了一大块牛骨头,才算是心满意足,催促楚炎继续往下说。

  “师兄你怎么一直说的都是藏剑山庄里的事。”连若从汤里舀了一块煮烂的萝卜送进口,歪着头问道:“那个叫花什么的将军呢?……唔,花木兰?”

  楚炎被连若惹得扑哧一笑,呛了一口汤道:“是花暮雨。”

  “对对,是花暮雨将军。”

  “那个人啊……”楚炎伸筷夹了两粒花生米抛进嘴:“就是个十足的军痞神策。你最好还是别认识他,免得折损了对天策一门的印象。”

  话里虽然净是揶揄,楚炎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扬了一扬,露出了几分微妙的笑意。

  

  

  楚炎回至纯阳宫本欲闭门静心修炼,待时日一长,对花暮雨那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也就该烟消云散了。奈何天不遂人愿,楚炎回宫不过半月,掌门一声传召,又是一个烫手山芋砸上头。

  事,不是难事,不过一趟跑腿的功夫。

  然而地方不偏不倚,正好是天策府。

  还没来得及与自家师弟亲昵上几天的人接过掌门交托的包袱,揣着一颗忐忑的心,重新踏上了未知的路。

  纯阳宫与天策府两地相去甚远,楚炎一路翻山涉水,好一番颠簸方算是赶赴目的地。

  连绵青山脚下是一马平川的天策府,军营林立,城楼上站满了坚如松柏的守城士兵。

  与超然出世的纯阳宫正好相反,这里是横亘朝廷与江湖的肃杀之地。号称“东都之狼”的天策将士是盛世大唐最为忠实的捍卫者,名副其实的国之栋梁。

  远来是客,掌门交代的事务料理完毕后,楚炎应辅国大将军李承恩相邀,在天策府暂时安顿了下来。天色尚早,楚炎整顿好一切便推门而出,四下闲游。

  

  演武场,整齐划一的吆喝声犹如雷鸣回荡,两列新兵手中各持着一柄磨得雪亮的红缨枪,随着主将的号令与对头人一招一式地认真对打。

  “停——”令若雷霆,方才还一片沸腾的演武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楚炎顺着那熟悉的声音抬头看去,只见远方点将台上站着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头顶两根红翎比他的莲冠更高,直挺挺地傲立着,护心甲日光下倒映着耀眼的光。

  纵千军万马相隔,镇魂摄魄。这样的人,还能有谁?

  花暮雨居高临下,湛蓝人影映入眼帘,锐利眸子里闪过一丝喜色,但很快又投回到了演武场一众将士身上。

  “出枪软弱无力,收枪拖泥带水,你们是在刺棉花吗?!倘若在战场上,依你们这般打法,一个个早就成了敌军刀下的亡魂!”花暮雨一声暴喝,双足一提,运气从城楼上飞身而下,放声痛骂道。

  烈日当空,两列士兵额上都是满满的热汗,被训斥得连眼皮都不敢稍眨一下。

  “你,出列!”花暮雨虎头湛金枪一扬,指向第二排左手边一个稍矮的少年。

  “是,将军!”少年应声出列,不等双足站稳,花暮雨长枪已然凌厉攻到身前。

  少年急忙举枪迎战,吃力格去花暮雨当面三招,花暮雨攻势突转,金枪当空一划,闪到少年身旁,聚力一劈,刀背砸在少年膝盖骨后。

  少年双膝一软,狼狈跪倒在地。

  “不堪一击!”花暮雨枪头往地上重重一砸,对着大气不敢稍喘的新兵们继续训斥道:“我天枪营容不得酒囊饭袋,三日后,我来抽查,你们如果还是这种一碰就倒的模样,那就统统从天策府滚出去,去神策那边混日子吧!”

  

  “将军,有人中暑了——”

  蓦地有人打断了花暮雨的怒意,花暮雨抬头一看,竟是楚炎抱着一名在列队后头晕厥过去的士兵,蹙眉往这边叫唤。

  “你,赶紧去把行烈叫过来,他应该在大营那边。”花暮雨见势立刻抓过身旁一个侍从,转头向其他人吩咐道:“其余人等,原地歇息。”

  楚炎解下随身的牛皮水囊,将水囊凑到中暑的士兵嘴边,强自灌了些水。烈日毒辣,昏迷的少年仍然没有半分醒转的迹象。

  花暮雨大步跨到楚炎身旁,弯腰摸了摸士兵额头,触手一阵滚烫。

  “你多久没有让部下休息了?”楚炎话有责备之意,不悦问道。

  花暮雨一扭头,闷声道:“战场之上,可没有休息的时候。

  “这些都是新兵,让你见笑了。”花暮雨汗水涔涔,向楚炎解释道。

  楚炎眼看花暮雨也是一身被汗浸透的模样,不忍多加责备,心神一动,伸手用道袍袖口替花暮雨拭去了额上的汗珠。

  花暮雨早已习惯了汗水、雨水、血水夹杂在脸上肆意凌虐的日子,一时间只觉久违的神清气爽,再回过神,竟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替自己拭的汗,只觉心脏突突地跳,半晌才吐出一个字:“脏。”

  “不脏。”楚炎淡淡收回被汗水湿透了的袖子,若无其事地继续照料中暑士兵。

  

  姜行烈提着药箱走到演武场边,正好看到楚炎替花暮雨拭汗的一幕,当即怔在原地,隔壁人连着催促了几声才回过神。

  “行烈,又麻烦你了。”花暮雨连忙起身让开位置,尴尬笑道。

  “我跟你说过几次,新兵操练不宜过急。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猛兽一样,怎么折腾都没事?这次还只是中暑,下次若是把新兵直接磨死了,我看你怎么跟李统领交待。”姜行烈从楚炎怀里接过人,一边责备花暮雨,一边从药箱中掏出一列的银针。

  花暮雨在新兵面前凶恶得跟野狼一样,然而见了姜行烈却是出奇的温顺,一声不吭地任由来人责备。

  楚炎诧然抬头打量眼前这位军医,只见是二十开外的年纪,比花暮雨还要年轻几岁,细眉杏目,青丝及肩,一身墨色的袍子是万花谷弟子的打扮,腰间垂着一块青色的玉佩。

  玉佩看轮廓是依照双鱼的模子打造的,可惜只剩下了一条游鱼,显得有那么几分孤零无依。

  姜行烈在中暑士兵人中、百会、十宣几处仔细下针,不多时,新兵悠悠醒转,一睁眼正好看见花暮雨那张刀削般的脸在自己眼前打转,吓得猛地跳了起来,结巴道:“将军我、我……”

  “你没事就好,回营里躺着吧,下午训练不用来了。”花暮雨松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新兵肩膀,安抚道。

  难得有喘息的机会,新兵一番千恩万谢,撒腿往营帐飞奔。

  姜行烈将银针一根根仔细收回针袋中,整理好药箱,默不作声,起身就走。

  “行烈——”姜行烈已经走了半路,花暮雨蓦地在后头喊道。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姜行烈回过头,不冷不热问。

  花暮雨顿了片刻,关切道:“天气炎热,你自己也保重身体。”

  姜行烈也不回话,只是将药箱往肩膀上又勒紧了一些,翩然前行,很快就消失在了远方。

  

  

  处理完中暑士兵一事,花暮雨还得继续训练演武场上的新兵,匆匆问过楚炎来意,二人先行话别。

  楚炎沿着来路折返,恰逢遇着两个对酌闲谈的老兵,一番打听之下方知晓姜行烈原是万花谷裴元大师兄的亲传弟子,十七岁投身天策府,至今已有七年光景,救治过的兵将不计其数,就算是李统领也对其礼让有加。

  敬重之情油然而生,楚炎心头不禁浮起一分怅然。论武功,自己远不是花暮雨的对手。论丹药,自己又帮不上半分的忙,当真是抛了剑就一无用处。也不知道要多少年的江湖历练才能把自己磨砺得像大师兄那样,能够真正地独当一面。

  抱着这诸多烦忧,好不容易方才入睡,一觉醒来,窗外仍是月色当空,繁星密布。楚炎躺在床上一阵辗转反侧,实在是怎么也睡不回去,索性披了道袍,起身往外头走。

  夜凉如水,暮色已深。楚炎绕着城墙漫步,走至一处偏僻角落,蓦然听得一声叫唤。

  “楚炎。”

  这还是花暮雨第一次唤楚炎名姓,楚炎心头一荡,只见城楼上花暮雨长枪独立,带笑看着自己。

  楚炎提气跑了两步,梯云纵一跃落在城楼上:“花暮雨,怎么你也在这里?”

  “今天是我守夜。”花暮雨长枪握在手中甩了一圈,扛在右肩上。

  “你白天训练新兵,晚上还要守夜,实在辛苦。”天策府一行,楚炎亲眼目睹了花暮雨不失军人风范的一面,对花暮雨的态度也好转了许多。

  “长枪独守大唐魂,豁了性命也要保卫的地方,怎么会有辛苦一说。”花暮雨已有几分倦意,但还是警惕地环顾了一圈,与楚炎说笑道。

  “你在这里守夜,我不打扰你了。”

  “哎——小道长不留下陪我聊天提神,一会我要是累得睡着,出了什么岔子,那才是要紧的事。”护城河流水潺潺,除却风声、水声,再无异响。花暮雨放宽了心,长枪往身旁一搁,坐在城墙上。

  楚炎不再推辞,盘膝坐下。两个人离得太近,就连身上的气味也能闻得一清二楚。

  “将军今天没有喝酒?”

  “醉酒误事,花暮雨生性嗜酒,但还是个分得清缓急轻重,守得住军规的人。”

  “那之前你与我一道护送叶云,就不怕误事?”

  “那时候不是还有你么,纯阳宫年少有为的楚道长——”忆及途中点滴趣事,花暮雨开怀笑道。

  “休得取笑。”楚炎俊脸一红。

  

  “你看这天空,星星真多……我们军队里有一个传说,人死了就会化作天上的星星,生前越是出色的将领,死后化作的星星也就越闪耀,他还在这个世上的家人朋友也就越容易看得到。所以我们那么努力,也是为了以后能给亲人留一份念想,不至于黯淡无光,哪天走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花暮雨仰头望着满天星斗,脸上浮现出了一分与平日不符的哀伤。

  下一霎,语气又重新变得轻快起来。花暮雨眨巴了一下眼,转头看向楚炎,似笑非笑道:“像我这么优秀的人,就算明天就战死沙场了,一定也是很亮很亮的一颗星。到时候,你看看这天,一定会找得到我。”

  “不要轻言生死!”楚炎心下一颤,一把握住花暮雨的手,粗糙温热的触感自指端传来,是鲜活的存证。

  花暮雨不曾料到楚炎如此关心自己,心头一暖,拍了拍楚炎抓过来的手,安慰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如今大唐盛世兴平,少有战事,我大概也还能喝很多的酒,过很久的日子。”

  楚炎自觉失态,松开了抓住隔壁人的手,佯作镇静道:“好人不长命,祸害存千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楚炎,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又或者说……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花暮雨突然张口问道。

  脑海里嗡的一声响,心脏仿佛被人用力揪了那么一下。

  “我……没、没有。”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楚炎忍不住问道:“……将军呢?”

  “我啊……”花暮雨双手交叠搁在脑后,打横躺在城墙上,望着璀璨星河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很久以前,曾经有的。后来啊……他也变成了这天上的星星,你看,大概是这颗。对,那颗很亮很亮的。”

  花暮雨伸手指着浩瀚苍穹,楚炎抬头去看,怎么也打量不准花暮雨指的到底是哪颗,只好在城墙上一并躺下,靠在花暮雨身侧,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颗闪耀非常的星星。

  楚炎眼眶一湿,一时竟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恶人屠村的那一年,我还什么都不懂,只能眼睁睁看着满地的血光。是他救了我,教我如何用自己的力量保护重要的人。等到我终于成为他所说的真正的天策,我却没有保住他……”花暮雨扭头望向楚炎,两个人离得太近,就连眼眶里滑落的一滴水珠都可以看得清楚。

  “我还没哭,你怎么哭了。”花暮雨哑然失笑,伸指接过那滴刚落下的水珠,指尖含在唇间,是咸涩的。

  “夜风太大。”楚炎紧闭双目,生生把打转的液体往里逼。

  花暮雨凝望着楚炎紧闭眸子死抿着唇的模样,嘴角的笑意一瞬间重新绽开了,撑起身子在楚炎强忍着泪的双眸上各吻了一下。

  这一场夜风,吹得来乌云,也吹得散阴霾。

  

  

  一夕相顾无话,却胜千言万语。

  楚炎回至客房,脑海里浑噩回荡着昨夜一切。

  藏剑山庄一行两次受辱还能说是受制于人,可是昨夜,又当如何解释?

  自己该做的明明是给那个三番四次借机偷袭的人一剑教训,而不是宛若木偶,任人摆弄。

  修道之人,原应忘情弃爱。有情皆苦,万劫不复。

  明知道,当下一切都是大错特错,偏生像是提线木偶一般,心中的线交到了那人手中。心潮起伏,情难自已。

  辗转一觉睡至午时,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得窗外明月圃处有人声传来,是小女娃儿的声音,极高、极尖,伴着一阵清脆如铃的笑声。

  好奇心顿起,楚炎稍整衣衫,起身往明月圃方向行去。

  明月圃邻着客房,是天策府中唯一的一处后花园,地方不大,却是荷塘水榭,长桥小亭,一应俱全。在这种只有金戈铁马的地方,也算是一番别致的风景。

  楚炎走到明月圃矮墙前,探头一看,竹林间站着一个短布紫衫的小女娃儿,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正扯着隔壁一个人高马大的军爷打滚撒娇。

  “大哥,说好了等我再来中原找你的时候,你就陪我回苗疆玩的嘛!”小女娃儿身上挂着千奇百怪的银饰,戴着一顶银制的牛角帽子,帽子上缠着密密麻麻的银线,是五毒教幼女的打扮。

  “桑子,不是大哥不想陪你。天枪营刚进了一批新兵,每天操练忙得喘不过气,苗疆的路那么远,我可怎么抽得出时间?”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楚炎定睛一看,竹影婆娑间,被那个小女娃儿缠得脱不了身的人竟是花暮雨。

  “不管不管!大哥不陪我回去就是骗人!骗人是小狗,东都狗——”桑子嘴嘟得老长,生气嚷道。

  “嘿,我要是狗,你就是小狗妹妹,你也是狗。”花暮雨一阵坏笑,伸手捏住桑子鼻尖。

  “大哥你又欺负人!呜——我要找二哥告状!你把二哥藏哪里去了,我要找二哥玩,我不理你了!”桑子拗不过花暮雨,急得直跳,身上的银饰叮当叮当地晃,声音十分好听。

  “前些日子,边关动荡,二弟和杨教头带兵往龙门荒漠去了,这一年半载,恐怕回不来。”

  “啊?二哥去打仗了?!危险吗,我要去龙门荒漠看二哥!”

  “只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贼,此去龙门荒漠,少说也要几个月,等你赶到,你二哥说不定已经回来了,你要是惦记你二哥,就安分守己,乖乖守在天策府等他吧。”花暮雨伸手揉了揉桑子红润的鹅蛋脸,带笑安慰道:“桑子,我和你二哥都是天策,是武功很好很好的天策,行军打仗就是吃饭睡觉一样普通的事,你别担心。”

  “大哥大哥,桑子的武功也会变得很好很好的,到时候就可以和大哥二哥一起上战场,一起打坏人了!”

  花暮雨弯下腰,在桑子粉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大哥二哥知道你关心我们,可我们只想等你长大了,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两个人快快乐乐地策马江湖,看尽大好河山,那样的日子才是最好的,才是我们守卫这片山河的意义。”

  “桑子只要和大哥二哥在一起就是最好的!”苗疆的小女娃儿,性情比中原女子要豪放许多,抓住花暮雨凑过来的脸就是一顿猛亲,亲得花暮雨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小家伙整个抱起来,纵声大笑。

  “大哥,既然两个人策马江湖才是最快乐,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天策府?”桑子欢声问道。

  “因为每个人的心里总有最重要的东西。人,为了守卫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其他的东西再痛也得舍弃。”

  “嗯。”桑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伸手搂住花暮雨脖颈:“桑子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大哥二哥。”

  

  不愿打扰花暮雨兄妹相聚,楚炎正欲转身离去,后头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下一霎,草丛里蓦地钻出一对灵蛇,眼看就要扑到楚炎面前。

  “啊——”

  花暮雨此时才发现藏匿在不远处的楚炎,抱着桑子一个箭步往前跃去。

  “小青、小白,住手!”两条灵蛇行动极为灵敏,已然缠在楚炎臂上,幸得桑子一声吆喝,才不甘愿地闭上了血盆大口。

  “下来!”两条灵蛇生得又粗又壮,嘶嘶吐着信子,然而随着桑子一声令下,就像做错事的稚童一样怯怯地放开了楚炎,乖巧游至桑子身旁。

  华山高寒之地,少有蛇虫,楚炎还是第一次与蟒蛇亲密接触,一上来就是这么两条面目狰狞的家伙,吓得久久回不过神,被蛇爬过的肌肤寒意未消。

  “原来你怕蛇?”花暮雨与桑子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对桑子那一窝蜘蛛蜈蚣蛤蟆蛇早已是习以为常,看见楚炎脸色发白的模样,忍俊不禁道。

  楚炎缓过神,甩了甩发麻的手臂,不悦道:“换着咬你试试?”

  “我家小青小白可是很听话的,你放心吧。”桑子吹了一声口哨,两条灵蛇一下跃进紫衫怀里。明明是阴森可怖的庞然大物,到了桑子怀中,却像乖巧的布娃娃一样。

  花暮雨赶紧岔开话题,介绍怀中人道:“这是我义妹桑子,她生父是汉人。三年前,我与义弟一鸣在外任务,恰好遇见恶人谷的人使诈要害桑子,我俩自当出手相救。桑子年纪虽小,性情与我和一鸣却是十分相投,后来,我们三人便结拜作了义兄妹。”

  “桑子姑娘。”楚炎拱手唤道。

  “叫我桑子就好。你是大哥的朋友吧?大哥的朋友就是桑子的朋友。”桑子从花暮雨怀中跳下来,伸手摸了一把楚炎丝织的道袍,嘻嘻笑道:“这身衣服水蓝水蓝的,真漂亮。”

  “我叫楚炎,是纯阳宫的弟子,是你大哥的——”不等楚炎把“朋友”两个字说完,花暮雨突然打断了话:“桑子,叫大嫂。”

  自昨夜一事,楚炎与花暮雨心下皆知,二人关系已是一日千里,可是被花暮雨冠上一个这样占便宜的名号,楚炎还是霎时黑了脸。

  “噢!大嫂——”桑子反应倒是神速,眼里霎时燃起好奇的光,清脆地唤了一声。

  楚炎气得一阵牙痒,正想揪住花暮雨好生教育,蓦地手臂一凉,竟是桑子那条号称很乖的青蛇不知为何又扑到了自己道袍下。

  而且这青蛇可丝毫不似在桑子怀中那般温柔,獠牙一亮,生生咬住楚炎左臂,污红的血霎时从伤口处涌出。

  “啊,小青,你怎么咬人——”桑子一惊,立刻扑上去抓住罪魁祸首,却还是迟了一步,被狠狠咬了一口的楚炎脚步一浮,已然往后倒去。

  花暮雨急忙打横抱住昏迷过去的人,连声叫唤。眼见楚炎仍是没有醒转的迹象,心急如焚,抱着人就往姜行烈的营帐方向闯。

  “桑子,他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今晚我就要了你的蛇做蛇肉羹——”

  “呜呜,大哥不要!我给小青喂过药,他没有毒的啊……”

  被扔在明月圃的桑子沮丧地提着犯事的青蛇,只见青蛇獠牙上染着污红的血,竟真是毒血。

  

  姜行烈客居于天策大营东南一角,帐外划了一亩三分地,地里是云游时收集的各色土壤,栽种着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散着一股独特的幽香。

  平日有士兵染了疑难杂症前来医治,姜行烈就在地里随意折上几株草药,煎了药汤分发给士兵们饮用。多年来,无一不是药到病除。

  “行烈!”花暮雨一路风风火火,来不及通传便撞入姜行烈营中,抱着昏迷不醒的楚炎急冲冲道:“他中了蛇毒,你赶快替他看看。”

  姜行烈正捧着药王孙思邈写的《千金翼方》仔细研读,闻言搁下手中书册,蹙眉吩咐道:“你先把他放下来。”

  姜行烈案旁就是照料伤员的木板床,花暮雨小心翼翼把怀中人放下,焦急地在一旁打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在这里走来走去,晃得人眼睛都花了,一会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可别来怪我。”姜行烈坐在床沿替楚炎把脉,不悦地看着眼前转个不停的花暮雨。

  “好,好,我不动就是,你可得认真点看。”花暮雨闷头蹲在一旁,双手苦苦托着腮。

  “怎么,怕我手一抖把你心上人给治死了?”姜行烈话里隐隐有讥讽之色,哂笑道。

  花暮雨不敢应声,只得乖乖守在原地等候姜行烈诊症。

  楚炎脉象虚浮,印堂发黑,姜行烈掏出试毒的银针刺破楚炎中指,取了两滴血落在白布上,细细一番打量:“的确是中了毒,但不是蛇毒,是西夏一种名叫‘悲酥清风’的毒。”

  “悲酥清风?这毒毒性如何,可有解毒之法?!”花暮雨只识行军打仗,对药物毒理等事一窍不通,急忙跳了起身,挤到床沿处坐下,抓着姜行烈肩膀问道。

  “我就该多给你一针,送你们这对亡命鸳鸯一起下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姜行烈正在擦拭针头毒血,被花暮雨蛮力摇得一阵头晕目眩。

  花暮雨霎时慌了神,使力按住姜行烈:“行烈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他……你一定有解毒的办法对不对!”

  “悲酥清风死不了人,但你若是再不放手,我也有办法教他出不了这个门口。”姜行烈语气没有一丝起伏,淡声道。

  听闻楚炎没有性命之虞,花暮雨总算恢复了几分理智,松开抓住姜行烈的手,歉道:“是我失态了。”

  “天策府中,竟有使毒的卑鄙小人!我一会便去禀告李统领,就算翻遍府中上下也一定要将这个恶毒小人绳之于法!”花暮雨伸掌往床沿恨恨一拍,破口骂道。

  “悲酥清风潜伏期可长可短,他中的毒剂量不大,依我推测,约莫是在十天半月前,未必是府中人干的事。只是今日遭灵蛇所噬,才会引得体内毒性发作,当场昏迷。”姜行烈端坐案前,提笔蘸了墨,一边誊写药方一边道。

  “那他什么时候才醒得过来?”花暮雨伸手抚了抚楚炎被毒蛇咬破的臂弯,目光里尽是爱怜之情。

  “悲酥清风无色无味,中毒者四肢无力,使不出武功。一会待我为他施针引毒,排出一轮毒血后就该醒了,只是毒素深入肺腑,想要彻底排出,还得再服几天的药。”姜行烈写好方子,起身交到花暮雨手中:“府中没有解毒的药材,这方子还得劳你去洛阳跑一趟。”

  “行,我现在就去。”花暮雨把方子一叠,塞到怀里,起身就要出门。

  “花暮雨。”后头人蓦然唤道。

  “还缺什么药材吗?”花暮雨连忙回头问。

  姜行烈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你可还记得七天后是什么日子?”

  花暮雨双唇一僵,脚步当场定住:“……是你大哥的忌日。”

  “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姜行烈幽幽苦笑,抬首直勾勾盯着一只脚踏在门外的人。

  “这么多年了,我哪里有一年忘过。”花暮雨立在原地迟疑了片刻,转头望向姜行烈,轻声道:“行烈……所以我……真的不想再看见有人离我而去了。”

  姜行烈侧首避开花暮雨眼神,及肩青丝掩住了面容:“此去洛阳,你一并多买些祭品回来吧。”

  “好。”花暮雨强忍哀痛,应了一声,到马厩里牵过里飞沙,扬鞭往洛阳驶去。

  

  营帐内,姜行烈不愠不火地沏了一杯安神定气的茶,绿芽在沸水里上下打转,茶烟缭绕。

  “大哥,大哥——”营帐外传来一阵小女娃儿的叫唤声,姜行烈略一皱眉,刚搁下茶盏,桑子已经冲到了营帐里,两兄妹毛躁的性情果然是如出一辙。

  桑子每年都要跑来天策府撒野一两回,也就只有她那两个义兄能把她当宝贝一样宠着哄。姜行烈本性喜静,看见桑子这个野丫头不由头痛,打发道:“你大哥到洛阳找药材去了,桑子乖,回自己房里玩去吧。”

  “咦,大嫂也在,怎么还没有醒?”桑子一进门就看见依然昏迷在床的楚炎,诧然问道。

  “大——嫂——?”姜行烈眉头顿时锁成结。

  “是大哥让我叫的……”察觉出了姜行烈话里的不悦,桑子怯生生道。

  “呵,真是情深似海。”姜行烈端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替他刚放过毒血,再过一会就该醒了。”桑子还在盯着楚炎滴溜溜地打转,姜行烈见状解释道。

  桑子闻言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姜大哥,外头药田里新种了好多花草,都是我们苗疆没有的,好漂亮,可不可以告诉桑子都是些什么呀?”

  难得有人赏识自己的心血,姜行烈脸色稍为缓和了两分,带着桑子走出营帐外,沿着田间阡陌边走边介绍道。

  “这是彼岸花,曼珠沙华,又叫红花石蒜,是石蒜的一种。味辛、苦,球茎可入药,外用消肿止痛,内服催吐解热。”

  “这是石莲花,又叫宝石花,肉质厚实,叶片交叠重生,宛若莲座。味甘淡,性凉,主入肝肾二经,洗净即可进食,有平肝凉血之效。”

  ……

  不多时药田已然走到尽头,尽处是一丛连绵的深紫藤蔓,顶上开着细碎的黄花,散着一股刺鼻的浓郁香味,姜行烈被呛得连连咳嗽了两声,解释道:“这些是野生的蔓草,没有入药的用处。”

  “姜大哥好厉害,一个人可以打理这么多花花草草!”

  啧啧称奇,桑子跟在姜行烈后头逛了一圈,手里捏着一朵从藤蔓上摘下的喇叭花儿,眨巴着眼打量这一片风光独到的药田。

  

  

  楚炎醒来时浑身酸软无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强撑着从床上坐起,视线一片模糊,依稀只辨得是在客房中。

  “大嫂,你可算醒啦?”楚炎伸手揉了揉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苗疆的小女娃儿,趴在一只巨大无比的黄皮蛤蟆上,惊喜唤道。

  “桑子。”楚炎眉头一蹙:“你还是叫我楚大哥吧。”

  “哦,楚大哥……”桑子稍有两分失落,但好不容易等得楚炎醒来,还是满心的欢喜,坐在蛤蟆上就往床头蹦。

  “别,别过来!”那只蛤蟆有桑子半个身子大小,看在楚炎眼中有如妖物无异,只恨自己在纯阳宫时没有多学几招除妖的符术防身,吓得浑身一颤。

  被桑子青蛇一口啃下来的噩梦仍是心有余悸,若然被这蛤蟆啃上一口……楚炎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再活过来一次,连忙往后退去。

  “我家呱太很乖的……”桑子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从蛤蟆背上跳下来,拍了拍蛤蟆的大头吩咐道:“宝贝儿,先到外头去吧,一会再带你去找好吃的。”

  通晓人言的蛤蟆转身一蹦一跳,几下就消失在了房外。

  “这是我们五仙教自己饲养的碧蟾,喂的是教中特别调配的圣水,所以体积比寻常的蛤蟆要大上许多,楚大哥你不用害怕。”

  楚炎惊魂未定,拉长了脸苦笑道:“桑子,之前你也说你家灵蛇不咬人的……”

  “那是因为楚大哥你中了‘悲酥清风’的毒。小青体内没有毒性,但是对毒物很灵敏,咬你只是想替你吸出体内沉积的毒液。”

  “‘悲酥清风’?”楚炎一头雾水,茫然问道。

  桑子将楚炎中毒前后的事一五一十向楚炎交代了,关切道:“你昏过去已经快三天了,这几天大哥一直担心得吃不下饭。”

  楚炎如梦初醒,心下一紧,连忙问道:“那你大哥如今人呢?”

  “大哥日夜兼程跑去洛阳买了药材回来,正在药房给你煎药呢。”桑子既羡慕又嫉妒地撇了撇嘴角:“之前桑子受伤也没见大哥紧张成这个样子,大哥对你可真好。”

  楚炎心头一暖,催促桑子道:“你赶紧到药房叫他歇息去吧,我不碍事的,他身体要紧。”

  “大哥不亲眼见你好端端的,谁劝他休息都不管用。还好你总算醒了,不然大哥要是累垮了,我一定让小白也咬你一口!”桑子坐在床边,晃着一双白嫩嫩的莲足,脚上的银环叮当叮当地一阵作响。

  从腰间绣花布包里掏出一个方盒子,桑子掀开盒盖,里头是一颗黝黑的药丸,散着一股教人作呕的味道。

  “这是娘亲给我防身的上仙丸,能解百毒,千金难得,就当便宜你这家伙了。”桑子双指夹着药丸,转身就往楚炎嘴里送。

  “如此珍贵之物,岂可——”楚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人趁着张嘴的机会把丸子送进去了。

  吞也不是,吐也不得,楚炎只觉口中一阵燥热,奇怪的味道呛了一鼻。那药丸仿佛自己会跑一般,一骨碌地往喉咙里钻,想要再弄出来也是毫无办法。

  “你不用谢我,大哥当年救过我一命,如今大哥又不要命的救你,我救你只是为了报大哥的恩。”桑子把空盒往窗旁一扔,不舍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这真是很名贵的药,要很多年才能炼成,我身上就只有这一颗,你要再出什么差池我可帮不了你。”

  “救命之恩,永不相忘。”丹药已经服下,腹中升起一股炙热感,楚炎强忍腹中翻腾,肃然向桑子作了一揖道:“桑子姑娘他日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哎,你们中原人礼数真多,烦人——”桑子不受这一套,不满地摆了摆小手道:“虽然我看了几天也不晓得你有哪里好,迷得大哥魂牵梦绕。不过既然大哥选了你,那么你乐意让我叫,是我嫂子。不乐意让我叫,也还是我嫂子。嫂子的事,桑子怎么也得管啦。”

  楚炎无奈一笑,伸手温柔地挠了挠桑子脑后的发丝。

  上仙丸在腹内一阵上下打转,灼烧感久久未去,楚炎忍不住捂着肚子,哼了一声问道:“桑子,你这药丸都是什么制的?”

  “啊,让我想想!红斑天蛛蛛囊、三头巨蟒蛇胆、西域沙蜥断尾……”

  桑子兴致勃勃地一个劲往下数,一旁的楚炎听得面色惨白,胃内一阵翻涌,强撑着坐起身的力气都被一霎抽空了,直挺挺倒回床上。

  “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珍贵药材呢!”

  

  花暮雨端着药碗从外头进来,桑子见了来人,高声唤道:“大哥,嫂子他醒了!”

  花暮雨闻言一惊,抬头正好看见楚炎躺在床上睁眼看着自己,一激动,连药也顾不上了,快步跑到床头一屁股坐下,才发现汤药已经洒出半碗,讪讪道:“这……我一会再去给你重煎一碗。”

  “不用了,你把药放下,快去歇息吧。”楚炎勉力从床上撑起身,只见花暮雨连日劳碌,身形消瘦了一圈,半是心痛半是愧疚道:“这些天,为了我的事辛苦你了。”

  四目相投,情意绵绵,还哪里容得下别的人,桑子识趣往外头跑:“大哥,嫂子就还给你啦。我和呱太出门玩去了——”

  花暮雨目送桑子离去,目光投回楚炎身上,大病未愈的人苏醒后脸色一片苍白。行随心动,花暮雨伸手想要轻抚楚炎脸庞,可惜被楚炎一侧头避了过去。

  花暮雨尴尬收回手,吁了一口气道:“你没事就好,和我客气什么?”

  “我们这些当兵的,身体好得很,再忙活几天也没事,你别小看人了。”花暮雨一脸掩饰不住的倦容,强打精神道。

  “再苦再累也该在战场上,好身体是留着带兵打仗的。天策府军务繁忙,你干正经事去吧。”

  楚炎关怀之情溢于言表,花暮雨心头有如灌了几大瓶蜂蜜一样甜,还哪里有什么苦累。

  “我向李统领辞了假,这几天只照顾你一个人,没有什么军务,你就安心休养吧。”

  “岂可因私废公。”楚炎皱眉斥道。

  “我花暮雨半生戎马,从未有半分辜负天策大唐。如今难得找到一个可以相伴余生的人,偶尔因私废公一下,有何不可?”花暮雨唇角含笑,目光炽热如火。

  楚炎听了这番太过滚烫的情话,苍白的脸上不禁荡起两片红晕。药碗递到楚炎嘴边,花暮雨趁机哄道:“药趁热喝了吧。”

  楚炎接过碗一仰而尽,这药入口甘苦,然而正在蜜运中的人就算嚼着黄连也会觉得是糖一般甜,还哪里喝得出半分苦意。

  “药也喝过了,你回去休息吧。”

  “好,你也在房中多歇歇。悲酥清风毒性未退,你且不要逞强动武。”

  

  花暮雨忙着照料楚炎的事,桑子心中纵有千万个不乐意,也只得一个人牵着一窝生人勿近的心肝宝贝在天策府四处晃悠,打发日子。幸而花暮雨与程一鸣在天策军中都是手握重权的一方统帅,倒也没人敢来找他们两个义妹的麻烦。

  当然,即使有人找上门了,能不能打得过桑子手下那堆家伙还是个问题。

  北原的骑射看了一早,晌午时分,桑子饥肠辘辘,撒腿就往伙房跑。

  离得极远就飘来一股教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桑子循着香气跑到伙房门口,探头往里一看,惊喜道:“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好香啊——”

  花暮雨站在柴火边掌着勺,见桑子进来了,颇为尴尬地解释道:“昨日我逮了一只上好的老母鸡,结果伙房的九爷一早病了,顶班的二虎给其他兄弟做饭又忙不过来,只好亲自下厨。”

  “大哥你偏心!我当你妹子当了这么多年也没尝过你手艺,一轮到大嫂立刻又汤又药的!哼,重色轻友东都狗!”

  “再说难听的话,这汤就一滴也不留给你。”热雾翻涌,鸡汤已经可以盛上来了,花暮雨抛了汤勺,伸手捏着桑子耳朵教训道。

  “呜呜,大哥快放手,我饿——”瓦煲里是黄澄澄的整只老母鸡,配着排骨精肉,下了姜葱料酒,味道调得恰到好处,光是嗅这鲜汤的香气就能把人馋死。

  花暮雨松了手,取过汤壶倒上满满一壶,汤色油亮金黄,肉料鲜美肥嫩。

  “老鸡汤补气活血,病后进补最适合不过。这一壶你替我送到楚炎房里,回来后这瓦煲中剩的就全归你。”花暮雨把汤壶交到桑子手中,吩咐道。

  桑子乖巧接过汤壶:“大哥怎么不自己去?”

  “近来天气闷热,弟兄们中暑生病的也多,行烈一个人照看辛苦了。趁着这汤还热,我去给他捎一碗。”花暮雨从瓦罐里又打了一碗汤放在食盒中,却是给姜行烈留的。

  

  花暮雨走至姜行烈营帐时,姜行烈刚用过午膳,与往常一般,又在读那一叠比百家兵法加起来还要厚的医书。

  “行烈,我刚炖了鸡汤,你来尝尝。”从食盒里掏出汤碗,花暮雨将鸡汤搁在姜行烈案上殷勤道。

  姜行烈换了一身孝服似的雪色长袍,端坐在桃木案前,散发用一根淡灰的发带束了起来,冷若冰霜的脸上比平日更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气息。

  鸡汤尚热,香气四溢,姜行烈却是眼皮也不曾稍抬一下,自顾自地继续翻看手中医书:“这汤,是给楚炎做的吧?”

  “汤做好了,自然是大家一起喝。”花暮雨绞着手,违心道。

  “你曾说过,名门正派里最讨厌就是纯阳宫那群自命清高的牛鼻子。白瑾与你反目成仇十数年,一贯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如今竟然招惹到了他师弟的头上,你这胆子可不小。”姜行烈瞥了花暮雨一眼,冷声道。

  这些日子以来,每逢楚炎提及白瑾之事,花暮雨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此间隐衷,竟是一根不曾拔去的刺一直扎在心头。

  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盘凉水,花暮雨闷声应道:“白瑾忘恩负义,行事卑劣,自然是为人所不齿。我与楚炎相识时日虽短,他的为人我却看得很清楚,他与白瑾的性情可谓云泥之别。”

  姜行烈将手中书册往旁一推:“即便楚炎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也未见得有过人之处,你又为何……”

  “美酒喝得多了,偶尔也想尝尝茶的味道。至于喝茶这回事,总得给些耐心,等茶叶泡出味道,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花暮雨仍是一贯的自负,唇角往上扬了扬,笑意比往日温柔了许多。

  “只怕世事难料。”姜行烈不屑一笑,侧身倚在案后软榻上。

  花暮雨不愿与姜行烈争辩,推了推桌上的汤碗,苦劝道:“我听九爷说这几天送过来的饭菜你都没怎么动过,现在连汤也不肯喝,早晚会饿出病的。”

  “不过是天气酷热,胃口不佳,行烈既为医者,自然懂得照料自己,将军无需操心。”

  “还是为了你大哥的事么?”进门就看见姜行烈一身雪衣,花暮雨心下已然明了,怆然叹道:“日子过得真快,明天就是第七个年头了。”

  姜行烈默不作声,翻卷的手指缓缓僵住。

  “说起来,这老鸡汤是你大哥还在的时候,他教我炖的。你就看在这个份上,喝了吧。”花暮雨强展欢颜,笑道:“可惜我手艺终究不如他,这些年也没弄出过他那时候给我做的味道。”

  姜行烈沉默了半晌,端过案上木碗凑到唇边,浓汤醇厚,暖流入喉,味道并不比姜行义当年的手艺来得差。

  热汤下肚,姜行烈脸上的冰霜犹未消融半分。

  “明日辰时将军冢相见,祭品,我已经准备好了。”

  

  

  细雨如织,酷热难耐的天迎来了几分牛毛细雨,对日夜苦练的一众兵将来说是一番甘露,但对花暮雨、姜行烈而言,则是雪上加霜的一场冷雨,八月天仍然刺痛到了骨子里。

  凌烟阁挂着二十四位开国功臣的画像,将军冢葬着天策府排得上名号的已故军将,至于更多以身殉国的烈士,马革裹尸便是残酷而真实的写照。

  “姜行义,天策府昭武校尉,享年二十五……弟姜行烈泣立。”

  纤长的手指一遍遍地摩挲着苍凉的碑铭,仿佛那个人还真切活着,抚摸的是那张相似却英气百倍的脸庞。那个时候,一切都是温热的,如今,却只剩下孤寂的冰寒萦绕着苟延残喘的人。

  七载流光飞逝,当年不过阵前走卒的花暮雨已是威风八面的明威将军。那个对着兔子扎针也会胆怯的小万花也已经是淡看生死的军医。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很久很久。

  但七年又是那么的短暂,短得那时候窒息的痛楚犹在眼前,每一下呼吸都能够感觉到灭顶的痛楚再度袭来。

  万花谷弟子如云,姜行烈是同辈中进步最快的。日夜苦学,无他,只为学成之日投奔天策府,好亲自守着大哥,不教挚爱的兄长再受半分皮肉之苦。

  结果呢?结果就是学成出谷,如愿赶赴天策府时,花暮雨捧着一埕骨灰跪在门前相候。

  那个时候就应该不顾一切地杀了这个人,杀了他,就不必年复一年地积怨生恨。到如今,直接给他一刀反倒是太过便宜的事。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恨,夹杂着不明不白的情愫像野草般蔓生,滴水不漏地藏在心底,藏得太久,总有猛兽崩堤的时候。

  “行烈,淋雨伤身。”姜行义的墓碑立在槐树下,细雨顺着枝叶轻洒在姜行烈单衣上,雪裳湿重,头顶蓦地飘来一叶遮挡,抬头一看,是花暮雨。

  墓碑旁搁着一堆祭祀用的元宝蜡烛,水珠摇曳,蜡烛刚燃两寸就灭了,火盆里暗黄的纸钱也沾了雨痕。

  花暮雨一手打伞,另一手掏出火折子燃着白烛,翻出两对元宝引了火掷进盘中。火苗跃动,姜行烈默然看着火盆,忽然道:“花暮雨,明年大哥的忌日你不必来了。”

  “行义于我……”花暮雨伸掌轻扫墓碑,前尘往事不复提,只是怅然叹道:“我又怎么可能不来。”

  “当日大哥为你回绝太尉千金的亲事,朝廷一怒将其遣往漠北,最后遭受奸人所害,惨死异乡……花暮雨,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大哥岂会孤身长眠此地……你还有何颜面年年来此祭拜!”姜行烈跪坐在姜行义墓前,满载多时的恨意一丝一缕地往外奔涌。

  花暮雨铁甲上一股浑浊的酒味,也不知道昨夜到底喝了几埕,双眼发红,声音嘶哑:“这个世间倘若真有以命换命的法子,我就算是死千次百次也绝不会让躺在这里的人是你大哥!人死不能复生……我只能长枪独守,替他继续守护这一片山河……”

  花暮雨扭过头,不再让姜行烈窥见那一双通红的眸子。东都之狼,只会在月圆之夜独自对月嗥鸣,所有的悲伤都埋藏在那一声震破山林的长啸中。眼泪这种只有弱者才会有的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东都之狼的身上?

  

  “长枪独守——这话说的倒是动听,如今将军搂着楚道长卿卿我我,连军务都可以耽搁,还记得什么大唐山河?大哥九泉之下,又当作何感想!”

  “七年了……行烈,你我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七年独守到底有多么煎熬你当知晓。不错,我是有负你大哥,这笔债今生今世都还不清,唯有来生,纵是肝脑涂地,必以一世相护。”

  “花暮雨,我这辈子最恨的事就是当初答应了大哥永远保护你,保护这一座天策府。若不然,我早该杀了你……”旧事不堪重提,白烛燃尽,朦胧细雨已成滂沱之势,姜行烈撑起身,单薄身影卷入倾盘的暴雨中,凄声笑道。

  花暮雨收了油纸伞,往前踏去一步,盔甲落了淋漓的水雾,与姜行烈一道立在暴雨中,沉声问道:“行烈,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在你大哥坟前你可要老实回答。”

  伞柄紧握于手,花暮雨一扫往日温柔,肃然问道:“楚炎中的悲酥清风,可是你下的毒?桑子对我说,悲酥清风半日内必然发作,以你的医术,断不可能误诊。而在这天策府中,唯一懂得调配毒剂的……只有你。”

  越是靠近真相,也越不敢去触碰真相。花暮雨心头一紧,连声喝道:“行烈,答我!”

  姜行烈回望了姜行义墓碑一眼,隔了半晌方似笑非笑道:“桑子这小丫头眼力倒也不错。不过可惜,只有五分的本事。”

  “你这话什么意思?!”花暮雨怒意横生,一使蛮力,手中油纸伞在泥地上狠狠钻了一个深坑。

  “我给楚炎下的毒,悲酥清风不过是个幌子,里头倒是加了些新配的七日断肠散。中毒者七日后肠道粘连,呼吸渐绝,痛极而亡。”姜行烈看着花暮雨满脸的震怒,湿透的单衣往下汨汨滴着水,不惊反笑道:“我若猜得没错,他现在也该毒发了,你要还想见他最后一面,不妨赶回去看看。要是赶不上……那还真是可惜啊。”

  明月圃楚炎意外昏迷,花暮雨还是惊吓多于担忧,但姜行烈如今的话则每一个字都像是捅在心头的尖刀,一刀刀惹得心头的血一滴滴往下流。

  方寸大乱,花暮雨油纸伞一抽,以伞代枪,抵在姜行烈喉头。

  “行烈……你可以恨我,你要替你哥杀我……我也绝不会还手……可是你、你为什么偏偏要动楚炎!”

  话到后头,已是野狼一般的嗥鸣。

  姜行烈与花暮雨相识七载,也只在姜行义刚故去的时候见过花暮雨如此失态的模样。

  “所以你为了他,要杀我报仇?”姜行烈伸手扣在腰间判官笔上,雪袍墨笔雨中屹立,失神笑道:“我在你身边七年,最后竟比不上一个初识几日的人。就连大哥的情分你也不顾念了……”

  “使毒杀人,何等卑劣!”花暮雨猛地将油纸伞往回一收,厉声喝道:“我且让你三招,三招过后,昔日情尽!他日九泉之下,我再到你大哥面前自请管教不严之罪!”

  

  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亲密无间的二人一朝决裂,便是生死相向,再无半分昔日情分可言。

  姜行烈主修离经易道,花间游笔法仅习得皮毛。前三招花暮雨依约相让,可是步伐稳如泰山,姜行烈又哪里占得了半分上风。

  三招过后,更显狼狈。

  花暮雨手握伞柄,横跨半步往前一刺,姜行烈乌发一甩,侧身避过。伞尖不似枪头锋利,却还是一下劈中了湿透的衣袖。布帛撕裂,姜行烈右臂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红的长痕,血水夹杂着雨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右手吃痛,手中判官笔一沉,姜行烈左手捂住伤口,双足一跃,一招太阴指,翻身落至吊桥上。

  花暮雨如影随形,一式疾紧接其后,枪法虎虎生风。一把再简单不过的纸伞,使在花暮雨手中却是千变万化,宛有无穷之力。

  姜行烈勉力招架,墨笔翻飞,格去了油纸伞当面几道攻势,提笔戳出了几个纸窟窿。

  不待稍歇,花暮雨气聚丹田,浑然内劲自伞柄传来,姜行烈躲闪不及,虎口一颤,手中兵刃已然落地。

  哐当一声,随着判官笔摔落的是姜行烈腰间双鱼玉佩。那玉佩原是姜家祖传之物,到了姜行义、姜行烈二人,玉佩一分为二,兄弟各执一边。

  如今一边已是长埋黄土,另一边是否也逃不过相随的命运?

  这一方玉佩,是比性命更为重要的存在,骨肉亲情的最后铭刻。姜行烈伏下身,右臂渗着血的伤也不管了,拾起双鱼玉佩细细擦拭,染了泥浆的翠玉抹得一尘不染。

  花暮雨手中纸伞劈至姜行烈天灵盖一寸见上,双鱼玉佩映入眼帘,心头一乱,油纸伞生生僵在半空。

  ……

  “阿雨,我一辈子就只有两个惦念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行烈。我这个做大哥的不能亲眼看着他长大,真是遗憾。”

  “咳,刀剑无情,如果哪天我倒在战场了,你一定要替我好生照顾他。告诉他,无论大哥在哪里,都永远爱他。”

  行义,你挚爱、至亲的这个人,如今犯了无可饶恕的罪事,教我该如何是好?

  

  “花暮雨,动手吧。”姜行烈将双鱼玉佩珍而重之扣回腰间,仰首望向花暮雨,雨水抖落在修长的眉睫上,杏眸眼波流转,宛若初见。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手中纸伞只要再往下一分,就是颅骨尽碎,绝无生还之理。

  从戎十年,沙场对敌,何等险恶的战事花暮雨执枪的手也从未抖过半分,然而如今,看着这个亲自保护了七年的少年,握着纸伞的手竟有一分止不住的颤。

  人之将死,姜行烈涣然的眸子望向花暮雨,眼神越发的有几分痴怨:“花暮雨……倘若你我……相识在大哥之前……今日……是否……”

  花暮雨一霎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个身为医者的少年竟然会向楚炎下毒,或许有些事他早应明白,一切也不必弄至如斯境地。

  “也罢……”姜行烈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也不再有不应有的期盼,闭目待死。

  “行烈……”花暮雨终是低声又唤了一次那个熟悉的名字,话里尽是温柔不舍,手中伞柄力道却是越握越重,呼吸渐促,骨节爆裂声清脆响起。

  既然是自己亲手保护的人,那么最后一次的保护就让这一切结束得痛快吧。

  风雨交鸣,油纸伞蓄力挥至半空,眼看就要劈将下去,以命抵命。

  

  

  “住手!——”

  惊雷夹杂着一声疾呼传入耳中,朝思暮想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吊桥另一头气喘吁吁跑来了一高一低两道人影,高的那个身着湛蓝道袍,头顶莲冠,竟是本应毒发身亡的楚炎。至于矮的那个当然是花暮雨的宝贝妹妹桑子,二人各打了一柄油纸伞,跑得太急,均被骤雨打湿了半身。

  为时未晚,楚炎总算放下心头大石,单手执伞,温柔一笑。

  “我没事,你——”还没来得及说完,已被花暮雨冲上前生生打断了话。

  像是大型犬看见久违的主人,不由分说地扑进了怀中。

  楚炎被花暮雨猛力一抱,手中戏鱼渊摔落在地,脖颈被花暮雨伸手环住,硬邦邦的盔甲顶得胸口阵阵生痛。是听得见彼此心跳的距离,每一声急促的心跳声都代表着太多道不尽的话语。

  痛,却不舍得推开半分。

  花暮雨直截了当地堵住了楚炎双唇,鲜活滚烫的占有,是最真切的在乎与热恋。

  花暮雨试探着伸出舌尖索取更多,无奈楚炎牙关闭得死紧,花暮雨只得狠狠吻在薄唇上,轻啃了一口。

  花暮雨的爱粗暴、轰烈,像是燎原的烈火,一旦被火苗缠上了,就只能等着在熊熊烈火里化为灰烬。这样汹涌的火焰与纯阳宫的冰雪是截然相反的,从未感受过的炽热一瞬间就把本性并不冰冷的人整个点燃了起来。

  

  这边是无尽春光旖旎,隔壁是好一番不见血的交锋。

  “你们中原人常说我们五仙教下蛊使毒,邪门歪道。可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万花谷的毒术,也不比我们苗疆的蛊毒差呢。”桑子转了转伞柄,眯着眼打量姜行烈道:“浪费了我一颗上仙丸,姜大哥,你是不是得赔我点什么?”

  姜行烈负手立在雨中,拂袖冷哼:“原来是你这丫头坏我好事。”

  “彼岸花入药,轻可催吐消肿,重即呕吐痉挛,手足麻痹。雷公藤制毒,中毒者肠道粘连,必死无疑。除了这两味,还有好多种桑子认不出的药材,姜大哥,你配毒的本事,如果让师兄师姐他们知道了,一定很想和你较量一番。”桑子两只小牛角上挂的银饰沙沙作响,清脆笑道。

  “想不到你年纪虽小,却也是半个行家,五毒教的功夫是我小觑了。”姜行烈墨袍一扬,突然从怀内掏出一枚烟雾弹,往桥这端一送。

  烟雾弥漫,双目不能视物,桑子被呛得连声咳嗽,那对还搂在一起舍不得分开的家伙也被呛得终于放开了手。

  “姜行烈!——”楚炎虽然平安无事,但姜行烈下毒害人一事毕竟是证据确凿,花暮雨反身冲入雾中,便要去追。

  “咳、咳,大哥,这烟雾弹里下了软筋散,你追不远的,不要白费力气了。”桑子抹了抹被呛出来的眼泪,扯着花暮雨衣角道。

  “可恶!行烈他、他竟背着我弄了这么多旁门歪道的东西!”花暮雨一跺脚,恨铁不成钢骂道。

  “姜大夫从医多年,救人无数,功不可没。如今大家平安无事,你也不必计较了。”楚炎从桑子口中打听过姜行烈与花暮雨的事,不愿花暮雨左右为难,出言安抚道。

  烟雾四散,雨也渐行渐消,花暮雨望着姜行烈消失的方向叹了一口气,回身拥住楚炎,半是感激半是感慨道:“你啊……太过善良在这江湖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你放心,像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从今以后,我会尽一切努力保护你,你可愿意?”花暮雨下颌抵在楚炎颈侧,暖暖呵了一口气。

  挣脱开花暮雨怀抱,楚炎抿着唇,望着花暮雨满是期盼的眼神,摇了摇头。

  “你——”花暮雨箭步冲上前,眼看又要使强。

  楚炎不偏不让,只是抬手抚了抚花暮雨凑过来的有些粗糙的脸庞,声音温柔而坚定:“花暮雨,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虽然我如今还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总有一日,我会有资格与你并肩作战。直到我有资格保护你。那你可愿意?”

  一个倾情的深吻,代替了一切的回答。

  湿热的舌尖抵在薄唇上讨好地绕了一转又一转,楚炎心头一软,牙关一松,终是任由那厮放肆去了。

  

  

  楚炎中毒一事暂告一段落,至于姜行烈的骤然隐退,也就仅有花暮雨等人知晓个中因由,对外的说辞则是姜行烈云游四方,探求稀世药材去了。

  幸逢三两万花散人作客天策府,得知此事后回禀师门,东方谷主当即拣选谷内有志之士前往天策府中行医济世,军务倒也不至于被这小插曲所耽搁。

  细雨接连下了数日,大病初愈的楚炎被花暮雨摁在雨水里一番乱啃,脸色潮红地回至房中,风寒入体,高热不退,只得继续躺在床上,暗自咒骂洪水猛兽似的某军痞。

  至于吃了楚炎闭门羹的花暮雨,一时也没有空暇再作死缠烂打。

  一方面,花暮雨这假请的着实有些长,就连一贯不打搅部将私事的李承恩也忍不住唤过人劝诫道:“大丈夫当以江山社稷为重,风花雪月之事,浅尝辄止即可。”

  另一方面,阴雨连绵的天气,对于那个看似刀枪不入的人而言,是不为外人言道的痛楚煎磨。旧患复发,夜不能眠,晚风清凉,花暮雨却生生痛出了一额的细汗。

  花暮雨挣扎了几日,捂着僵直的腰杆,不得不一个人到姜行烈旧居里找药去了。

  营帐空旷,木案上,茶壶里还有半壶未喝完的西山白露。

  浅酌言欢,历历在目,花暮雨伸指轻扣桌沿,叹了一口气,走到案后一人高的立柜前,逐格搜寻。最底两层装得满满的是孙思邈著的医书,往上两层搁的是一些日常用药。

  最顶一层错落摆着几大瓶药酒,都是为花暮雨一人泡制的。花暮雨伸手探了一瓶,瓶身上贴着“紫荆活血酒”的标贴,瓶内是紫荆皮、生川乌、血三七等药材,是姜行烈一月前新研制的方子,祛风散寒,温经通脉,专治背骨痛症。

  花暮雨往常旧患复发,姜行烈外敷内服一并督促着用药,病虽然根治不了,但也不至于太过折磨。如今人去楼空,只得百感交集,独自操劳。

  花暮雨仅着一身便服,伏在姜行烈平日卧的软塌上,解了搭在外头的银色长袍,半身裸露,拧开药酒瓶盖,伸指蘸了药酒往患处涂抹。

  外头突地传来几声咳嗽,花暮雨目光如炬,闪身裹回外袍,喝道:“谁?!”

  “是我。”楚炎一掀帘帐,正好对上花暮雨炯炯双眸,诧然问道:“怎么你也在这?”

  花暮雨神色顿转温柔,关切道:“发热退了么?哪里不舒服?”

  “退热了,还有几声咳嗽,不碍事。药房里缺了两味驱寒的药材,让我到这边看看。”营帐里都是花暮雨药酒刺鼻的气味,楚炎走到软榻旁,蹙眉问道:“哪里受伤了?怎么回事?”

  花暮雨一束腰带,解释道:“许多年前的旧患了,那时候,我第一次随军出征,恰好分着一匹野马,战场上狂性大发,摔了我个半死。如今一到阴雨天,这骨头就痛得厉害。”

  “也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多烈的野马遇着本将军,还不是绵羊般温顺——”花暮雨放声大笑,无奈一动身子,腰杆又是锥心的痛,只得直挺挺坐在榻上。

  “躺好了,我给你揉揉。”师弟连若爱蹦爱跳,楚炎在华山上时不时地就得追着人给抹药酒,熟练地挽了袖子,吩咐道。

  “不必——”花暮雨不甘示弱,推脱道。

  楚炎眉头轻蹙:“将军是要我亲自动手么?”

  终于像是一匹被驯服了的烈马,花暮雨安静倒回软榻上。

  楚炎伸手卸下花暮雨系在外头的缎袍,麦色肌肤一露无遗,高强度的操练换来的是一身完美的线条与肌肉,随着呼吸起伏,散发着男儿独有的气息。

  但就在这样的后背上,斑驳挂着许多道刀疤剑伤,竟从肩下三分一直蜿蜒到了脊梁最下端,伤疤深浅不一。

  明知道都是旧伤了,楚炎还是止不住地心头一颤。这万里河山的太平,也不知是牺牲了多少血肉之躯方换来的一夕安宁。

  伸指细细抚过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楚炎只恨自己不能早生十年为他挡过这些风雨,心疼问道:“这些还痛么?”

  花暮雨扭头,嬉皮笑脸答道:“粗皮厚肉的,你担心什么?军队里,伤疤就是战士的功勋,我还嫌不够呢。”

  楚炎眉头打结,伸指在花暮雨红肿的腰上轻戳了一下:“这里也嫌痛得不够么?”

  “哎哟,我的好道爷,您就换个地方考验我吧。”花暮雨倒抽了一口凉气,带笑求饶道。

  “嗯?”

  “肚脐下三寸的地方如何?”花暮雨一脸贼笑。

  毫无疑问,又是一声惨叫回荡在营帐中。

  教训了花暮雨两回,楚炎于心不忍,双手倒满发烫的药酒,坐在床沿,捂在花暮雨患处敷热了,仔细推拿起来。

  楚炎毕竟不是大夫,当然没有姜行烈的精准无误,药到病除。

  花暮雨强忍着楚炎时好时坏的力道,每次吃痛便想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在侍候自己,又觉得痛也都是云霄上的乐事了。

  

  “我向李统领请辞了,明日一早就走。你这伤让桑子替你多揉揉,毕竟她懂医术,比我来得要好。”楚炎替花暮雨揉过了整个后背与腰间的伤患,擦干手上药酒道。

  “这么快?!”花暮雨腰背骨痛缓和了许多,起身捉住楚炎衣袖,挽留道:“你体内毒液刚清,咳嗽也还没好彻底。”

  “此行下山,耽搁一月有余。楚炎不想回去后成为同门的笑柄。”

  “好吧……”花暮雨依依不舍,松了抓住楚炎的手:“正好明日一早我也该回天枪营了,我若再不回去,那帮饭桶也不知要怎样丢我的脸。”

  “你腰伤未愈,回营后也多注意一些,不要逞强。”楚炎一边替花暮雨整理衣衫,一边吩咐道。

  花暮雨享受地任由楚炎照料,唇角一扬道:“放心吧,你回华山上好好等着,等我当上骠骑大将军了,就娶你过门当将军夫人。”

  “胡闹!”楚炎刚替花暮雨扣了里衣,举起缎袍往花暮雨怀里一摔,起身骂道。

  “我的好媳妇儿,为夫都被你看光了,难道你还想赖账么?”花暮雨不依不饶,起身拿袍子一把裹住楚炎,放肆笑道:“娘子既然明天要走,干脆今夜天地为媒,陪为夫把事办了吧。”

  “办,办什么……”楚炎脖子一红,双目圆睁,尴尬道:“我和你……两个大男人的,能干什么……”

  “哟,能干的事可多了,待本将军好生教你,你就知道了……”眼见楚炎一脸雏鸟似的青涩,花暮雨舔了舔唇,眼里射出一股饿狼般饥渴的光,搂住人就要往一旁床上按。

  门外不适时地传来几声细碎的声响,楚炎猛地推开花暮雨,趁机喝道:“来者何人?”

  “大哥,大嫂……”桑子提着一个装满奇花异草的篮子,怯生生探头进来道:“药田里的花草荒废太可惜了,我采一些有趣的回去炼药玩。”

  “好,我陪你去。”楚炎脚底抹油,两步并作一步,冲出门帮桑子提了药篮,扔下看得见吃不着的人在后头暗生地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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